建元十三年十月初十,天还没亮透,司天监城外工坊的木门前就围了一圈人影。晨雾裹着寒气,却挡不住农夫们的热乎劲 —— 有人推着轱辘车,车上载着吱呀作响的旧犁;有人肩上扛着布包,里面裹着自家种的红薯、萝卜;还有人牵着牛,牛鼻绳上系着一小袋糙米,都是给沈序和赵伯的 “谢礼”。
“沈吏咋还没开门?俺们昨儿就从李家庄赶来了,走了半夜的路呢!” 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雾里散开,正是李家庄的李老二。他身后的旧犁辕子断了半截,用麻绳绑着,一看就是熬不住用了。
“急啥?” 旁边一个裹着蓝布头巾的老妇人笑道,她是王村的王婆,手里攥着个粗布包,“沈吏是实诚人,答应了帮咱们改犁,就不会食言。俺带了刚蒸的玉米面馒头,等会儿给沈吏和赵师傅垫垫肚子。”
正说着,工坊的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沈序披着件旧棉袄,揉着眼睛出来,见门口乌泱泱一群人,顿时愣了:“诸位老丈、乡亲,这才寅时末,咋来这么早?”
“沈吏!” 李老二率先冲上前,指着身后的旧犁,嗓门比晨雾还透亮,“俺这犁再不改,冬麦就种不上了!您行行好,先给俺改改呗?俺给您带了自家种的白萝卜,脆甜!” 说着就往沈序怀里塞。
沈序连忙推辞,却架不住众人热情 —— 这个塞红薯,那个递糙米,转眼间工坊门槛边就堆了一小堆吃食。赵伯跟在后面出来,见了这阵仗,忍不住笑:“你们这些人,倒是会赶早!序儿,别愣着了,先把人请进工坊,冻坏了可不行。”
众人涌进工坊,把旧犁在院子里摆了一排,横七竖八却透着规整 —— 都是按来的先后顺序放的。沈序站在台阶上,清了清嗓子:“诸位乡亲,改犁具的事,我应下了。但有个条件:改好的犁用着咋样,每亩能多收多少粮,你们得如实告诉我,我好记下来,日后再改其他农具也有个准头。”
“这有啥难的!” 张老汉从人群里挤出来,拍着胸脯,“沈吏放心,俺们农户最实在,好就是好,不好俺们也不瞒你!再说了,你免费给俺们改犁,俺们还能骗你不成?”
众人纷纷附和,沈序这才松了口气,和赵伯分工 —— 赵伯负责锻打犁铧、调整犁箭,沈序负责锯曲辕、打磨犁架。工坊里顿时热闹起来:风箱 “呼嗒呼嗒” 响,锤声 “叮叮当当” 落,农夫们也不闲着,有的帮忙递工具,有的给炉子里添炭,连王婆都在角落里支起小锅,把带来的玉米面倒进锅里,煮起了糊糊。
“沈吏,你这曲辕咋锯得这么直溜?” 李老二凑在沈序身边,看着他手里的锛刨在木头上划过,卷起细细的木花,忍不住问。
沈序笑着解释:“按《考工秘录》里的尺寸算的,弧长四尺二寸,差一分都不行 —— 短了牛拉着费劲,长了犁架不稳。”
“《考工秘录》?是你祖父留下的那本书?” 李老二好奇地问,“听说你祖父是司天监的大官,懂好多手艺?”
“嗯,” 沈序点头,手下不停,“祖父常说,手艺是用来帮人的,不是用来摆架子的。”
这话让周围的农夫都点头称是,王婆端着一碗热糊糊走过来,递到沈序手里:“沈吏,先喝点暖暖身子。你祖父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俺们都记着。”
沈序接过糊糊,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 —— 自被贬到工坊,他听够了虞嵩的刁难、刘三的嘲讽,唯有这些农夫的朴实,让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天天挤满了人,改好的曲辕犁一辆辆被农夫推走,没改的旧犁又一辆辆送进来。沈序和赵伯忙得脚不沾地,却乐在其中 —— 每天晚上,沈序都会坐在灯下,翻开祖父留下的旧本子,把农夫们说的耕种情况一一记下:“李家庄李老二,用曲辕犁耕三亩地,比往日省一个时辰,入土深六寸”“王村王婆,一亩地播种比往年快半时辰,麦种撒得匀”…… 字迹工整,一如他对 “实证” 的坚守。
转眼一个月过去,到了冬麦出苗的时节。这天清晨,工坊的门刚开,张老汉就捧着一捧绿油油的麦苗跑进来,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沈吏!沈吏!你快看!这是俺家地里的麦苗,比往年密了三成!俺请村里的老把式看了,说今年亩产最少能多收三成粮!”
话音刚落,李老二也推着一辆独轮车赶来,车上装着一袋新收的豆子(冬麦未熟,豆子是早收作物,用来试产量):“沈吏!俺家的豆子也收了!往年一亩收两石,今年收了两石六斗!多收的六斗,够俺家吃两个月了!”
农夫们闻讯赶来,都带着自家的收成 —— 有的捧着眼苗,有的拎着豆子,还有的扛着刚割的谷子,把工坊院子堆得像个小粮仓。沈序拿起一把豆子,颗粒饱满,比往年的大了一圈,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流:这便是 “实证利民” 的意义,不是朝堂上的官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百姓碗里的粮食,脸上的笑容。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出了南郊的村庄,传到了京城。不出三日,就有穿着绸缎的管家骑着马赶来,身后跟着两个挑夫,挑着沉甸甸的箱子。为首的管家留着八字胡,下巴抬得老高,进门就喊:“谁是沈序?我家老爷是城东的张乡绅,听说你会改犁具,要十架,给双倍价钱!”
赵伯正在锻炉边打铁,闻言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沈吏忙着呢,改犁具得按顺序来,先紧着种地的农户。乡绅老爷家大业大,不差这几天吧?”
管家脸色一沉:“你个老工匠,懂不懂规矩?我家老爷给双倍价钱,还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规矩?” 赵伯放下锤子,走到管家面前,声音洪亮,“规矩就是谁急着种地先给谁改。你家老爷有地,雇得起人,农户们就靠这点地活命,你说该先给谁改?”
周围的农夫也跟着起哄:“就是!乡绅老爷不差钱,别跟俺们抢!”“沈吏是帮俺们种地的,不是给有钱人当伙计的!”
管家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围上来的农夫,个个眼神不善,只好悻悻地说:“好!好!俺等着!但你们可别耽误了我家老爷的事!” 说罢,带着挑夫灰溜溜地走了,身后传来农夫们的笑声。
沈序看着这一幕,对赵伯笑道:“赵伯,您这话说得解气!”
“解气有啥用?” 赵伯叹了口气,“就怕这事传到虞嵩耳朵里,又要来找麻烦。”
怕什么来什么。三日后,刘三骑着一匹瘦马,耀武扬威地来到工坊,身后跟着两个小吏,手里拿着一份文书。“沈序!接令!” 刘三跳下马,抖了抖文书上的灰,故意放慢语速,“虞监副有令:沈序身为工坊吏,不思本职,擅自为外人改良农具,扰乱司天监规制,即日起,禁止再为外人改犁具!若有违抗,严惩不贷!”
农夫们一听就急了,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凭啥不让改?沈吏改犁具是帮俺们种地!”“虞监副是不是故意不让俺们好过?”
刘三被围得动弹不得,却还嘴硬:“这是司天监的规矩!你们再闹,就是抗命!”
沈序上前一步,挡在农夫们面前,接过文书,看都没看就放在一边:“刘管事,我知道了。”
刘三以为沈序怕了,得意地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别再让我看见你给外人改犁具,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说罢,带着小吏扬长而去。
等刘三走了,农夫们都围上来,满脸焦急:“沈吏,这可咋整?俺们还有好几架犁没改呢!”
沈序看着众人焦急的眼神,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诸位乡亲,白天不行,咱们就夜里来。你们晚上悄悄把犁送到工坊,我和赵伯连夜改,改好后你们再悄悄推走,不让刘三知道。”
“夜里改?” 张老汉眼睛一亮,“那多累啊!俺们也来帮忙,给你们拉风箱、递工具!”
“对!俺们也来!” 众人纷纷附和。
当天夜里,工坊的灯就亮到了天明。月光透过木窗,洒在院子里的旧犁上,农夫们悄悄推着犁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了巡逻的兵丁。沈序和赵伯在锻炉边忙碌,李老二帮忙拉风箱,王婆在角落里煮着热粥,时不时给大家添一碗。
“小心点,别弄出太大动静。” 沈序压低声音,将锻好的犁铧装在犁架上。
突然,院外传来一声 “哞 ——”,是老黄牛的叫声。众人都吓了一跳,李老二赶紧捂住牛嘴,小声骂道:“你这老牛,咋偏这会儿叫?”
老黄牛眨了眨眼睛,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乖乖地不吭声了。工坊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没事,” 沈序笑着说,“这老牛是来给咱们放哨呢。”
就这样,每天夜里,工坊的灯都会准时亮起,像是黑夜里的一颗星,指引着农夫们前来。改好的曲辕犁一辆辆被推走,带着百姓的希望,种进了京郊的田野里。虞嵩的禁令,终究没能挡住百姓的需求,也没能挡住沈序 “实证利民” 的初心。
又过了半个月,京郊的百姓都知道了 —— 司天监城外工坊里,有个沈吏,会做一种能多打粮的曲辕犁,就算虞监副不让白天改,夜里也能偷偷帮着改。有人说沈序是 “活菩萨”,有人说他是 “鲁班再世”,口碑越传越远,连城里的小吏都偷偷托人来,想给乡下的亲戚改一架犁。
这天夜里,沈序坐在灯下,翻着记录耕种效果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农户的名字和收成:“张家庄张老汉,亩产增三成五”“李家庄李老二,亩产增三成二”“王村王婆,亩产增三成”…… 每一个数字,都透着百姓的欢喜,也透着他坚守的意义。
赵伯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放在沈序面前:“序儿,歇会儿吧,别熬坏了身子。”
沈序点点头,喝了一口粥,抬头望向窗外 —— 月光下,工坊的木门紧闭,却仿佛能看见明天清晨,农夫们又会带着希望赶来。他想起祖父在《考工秘录》扉页写的 “器为民生,技为百姓”,心中豁然开朗:无论虞嵩如何刁难,无论境遇如何艰难,只要百姓需要,他就会一直做下去,用手艺帮百姓,用实证护民生。
夜风拂过工坊的木窗,吹得油灯轻轻晃动,映着沈序手中的本子,也映着他眼中的光。京郊的口碑还在传,百姓的希望还在长,而沈序知道,他的 “实证之路”,还有很长很长,却也充满了温暖与力量。
(第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