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七月廿六,午时三刻。
连日未歇的暴雨忽又骤急,狂风裹着雨柱横扫天地,将司天监院内的老槐树吹得枝桠乱颤,几片半枯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积水中,瞬间被浊流卷走。刻漏科的了望台踞于司天监东南角,青砖木构,四壁嵌着透光的云母片,此刻却如飘摇在风浪中的孤舟,每一阵狂风掠过,木架都发出 “吱呀” 的呻吟,似要随时崩解。
沈序立在了望台内,青吏袍早已被从云母片缝隙钻进来的雨雾浸得半湿,贴在脊背,透着刺骨的凉。他手中攥着半块干粮,却迟迟未动 —— 自昨日深夜写完《水患预警疏》,他便守在此处,双眼几乎未离黄河堤岸的方向,连水都未敢多喝一口。铜壶滴漏的 “嘀嗒” 声在寂静的了望台内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敲在他心上,提醒着那按《考工秘录》推演的 “三日之期”,已至最后时刻。
“轰隆 ——”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远方的黄河河道。沈序猛地前倾身体,双眼死死盯着那片被雨幕模糊的地平线 —— 只见原本还算规整的堤岸线,此刻竟如被巨斧劈断般,骤然凹陷下去一块,紧接着,浑浊的浪头如蛰伏的巨兽苏醒,猛地腾起数丈高,卷着断木、石砾与茅草,朝着下游的方向奔涌而去。
“溃了…… 真的溃了……”
沈序的声音发颤,指节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了望台的木栏。他想起三日前测算的水位 —— 每时辰涨三寸,一丈三尺七寸的高度,距溃堤临界仅差九寸;想起虞嵩掷在案上的星象图,那明黄丝帛上 “荧惑守井,天下安和” 的字迹,此刻竟如利刃般刺得他眼睛生疼。若虞嵩肯听他一言,若能提前半日组织百姓迁移,此刻下游的清河、济阳两县,何至于遭此横祸?
狂风愈发猛烈,将云母片吹得 “啪啪” 作响。沈恪扶着木栏,极目远眺,只见那道浊浪如奔腾的铁骑,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岸边的芦苇荡瞬间被吞没,低矮的土坯房如纸糊般坍塌,连远处的几棵老柳树,也被浪头连根拔起,旋即消失在浑黄的水中。他甚至能隐约听见,风里夹杂着微弱的哭喊声,那声音细碎却凄厉,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心里。
“沈吏!沈吏!”
了望台下传来急促的呼喊,是刻漏科的小吏王二。沈恪俯身望去,只见王二浑身是泥,手里举着一卷麻纸,正踩着积水往了望台跑来,“告急文书!清河、济阳的告急文书!刚送到门房,虞监副让你立刻下去!”
沈序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望台的木梯。刚到地面,王二便将那卷麻纸递了过来 —— 纸页被雨水浸透,边角已经泡烂,上面的字迹晕散不堪,唯有 “告急” 二字的朱印,鲜红如血,刺得人睁不开眼。他颤抖着展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清河县城,午时一刻水至 waist 腹,未时已漫屋檐,百姓攀树登屋,流离失所者逾万,恳请朝廷速发援兵,赈济灾民……”
“逾万……” 沈序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起去年秋闱时,清河籍学子柳明远曾对他说,清河县有近三万百姓,多以种稻、捕鱼为生,县城里最热闹的东街,每到赶集日,卖米的、织布的、说书的,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可现在,那座充满烟火气的县城,竟成了一片泽国,那些鲜活的百姓,此刻正挣扎在浊浪之中。
“走,去见虞监副!” 沈恪攥紧告急文书,大步朝着司天监正堂走去。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湿痕。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虞嵩看到这份文书,总该醒了吧?总该下令组织救援了吧?
正堂内,烛火摇曳,虞嵩端坐在案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神色竟比往日还要平静。堂下站着几名司天监的吏员,手里都捏着刚收到的告急文书,脸上满是焦虑,却没人敢先开口。见沈恪进来,虞嵩只是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文书收到了?”
“监副!” 沈恪将手中的麻纸重重拍在案上,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清河、济阳已被水淹,百姓流离失所逾万!此刻当务之急,是立刻奏请陛下,派援兵赈灾,组织百姓转移!再晚,恐怕……”
“恐怕什么?” 虞嵩打断他的话,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悠悠地捋了捋三缕短须,“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测。前日老夫观星象,荧惑守井,本是吉兆,谁曾想天意难违,竟突发此灾。既是天意,我等凡人,又能如何?”
“天意?” 沈恪不敢置信地看着虞嵩,“监副忘了三日前,属下曾禀明,按水位仪实测,三日内必溃堤?若那时您肯听属下一言,提前预警,百姓何至于此?这不是天意,是人为!是您为了迎合星象,罔顾实证,才酿成今日之祸!”
“大胆!” 虞嵩猛地一拍案桌,烛火被震得剧烈摇晃,“沈序,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诋毁天意!司天监掌观象测候,老夫说这是天意,便是天意!你一介小吏,也配质疑天意?”
堂下的吏员们纷纷低下头,没人敢出声。沈序看着虞嵩那张冷漠的脸,又看了看堂下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同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忽然明白,在虞嵩眼里,那些百姓的性命,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都比不上他口中的 “星象吉兆”,比不上他在朝堂上的一点颜面。
“好一个天意……” 沈序惨然一笑,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考工秘录》—— 那里面藏着他抄录的原始数据,藏着祖父 “实证为基,民为本” 的祖训。他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虞嵩能幡然醒悟,可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属下不敢质疑天意,” 沈序的声音陡然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但属下身为刻漏科吏员,见百姓遭此大难,不能坐视不理。监副不愿奏请陛下,属下自会去!”
说罢,他转身便要往外走。虞嵩见状,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拦住他!”
两名值守的吏员立刻上前,伸手欲拦沈恪。可沈序此刻却像疯了一般,猛地推开他们,大步冲出正堂。雨水迎面扑来,打在脸上生疼,可他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 他要去宫门,要把告急文书呈给陛下,要让陛下知道,这场灾难不是天意,是虞嵩的冷漠与渎职造成的!
司天监外的街巷,早已乱作一团。往日里热闹的集市不见了踪影,唯有被洪水冲垮的门板、散落的衣物漂浮在积水中。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在泥水中艰难前行:一位老妇人抱着年幼的孙儿,裤脚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一个年轻汉子扛着一只破木箱,箱盖歪斜,里面的衣物不断掉出来,却顾不上捡;还有几个孩童,哭着喊着要找爹娘,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可怜。
“让一让…… 麻烦让一让……”
沈序拨开人群,快步往前走。他的青吏袍被泥水溅得满是污渍,却丝毫不在意。路过街角时,他看见一位老妪不慎摔倒在泥水中,怀里的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干粮撒了一地。沈恪立刻蹲下身,扶起老妪,帮她捡起包袱。
“多谢…… 多谢官爷……” 老妪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官爷,您知道…… 知道清河怎么走吗?我儿子在清河当差,我要去找他……”
沈序的心猛地一揪,他看着老妪布满皱纹的脸,看着她手里那只绣着莲花的包袱 —— 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家当了。他张了张嘴,想说 “清河县已经被淹了”,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他只是低声道:“老人家,前面有官府设的临时安置点,您先去那里歇歇,或许能找到您儿子的消息。”
老妪点点头,颤巍巍地朝着沈序指的方向走去。沈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他想起祖父曾说过,“民为本” 三个字,不是写在纸上的,是要记在心里,落在实处的。可现在,他却连告诉一位老人真相的勇气都没有。
“官爷,救救我们!”
“水还在涨,我们该去哪里啊?”
百姓们的哭喊声在耳边回荡,沈序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告急文书和腰间的《考工秘录》。他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必须尽快赶到宫门,必须让陛下看到这份文书,必须为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争取一线生机。
雨还在下,风还在刮,黄河的浊浪仍在下游肆虐。沈恪迈开脚步,在泥泞的街巷中奋力前行,他的身影在混乱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闯宫,不知道陛下是否会相信他的话,更不知道这场灾难过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为了祖父的遗训,更为了腰间那本《考工秘录》所承载的 “实证” 二字 —— 哪怕粉身碎骨,他也要为百姓讨一个公道。
浊浪滔天,民声悲戚。一场关乎真相与责任的抗争,在灾难的阴影下,愈发显得沉重而迫切。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