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七月廿六未时,太极殿内香烟缭绕,朱漆梁柱映着鎏金瓦当,更显帝王威严。殿外雨声渐歇,只余檐角铜铃偶尔轻响,却压不住殿内凝滞的气氛。李珩端坐龙椅之上,玄色龙袍绣金线五爪龙,眉眼间凝着忧思 —— 方才通政司递入的黄河告急文书,已让这位帝王心绪难平。阶下文武百官垂首肃立,青、绯、紫各色官袍列成整齐班次,唯有司天监监副虞嵩,在队列中微微前倾着身子,似在急切等待奏对之机。
“陛下,” 虞嵩终是按捺不住,出列躬身,朱色官袍下摆扫过青砖地,发出轻响,“黄河溃堤之事,臣早观星象有所预判。前几日荧惑守井,本是天降甘霖、润养万物之吉兆,谁料骤生变数,此乃天意难测,非司天监失职之故啊!” 他语声恳切,甚至带了几分痛心,仿佛真为这 “天意” 所扰,“臣已命属吏推演后续星象,料想三日内雨停水退,届时再遣人赈济,便可安抚百姓。”
此言一出,阶下有几位文官微微颔首 —— 虞嵩平日与太师过从甚密,这 “天意” 的说辞,恰合了朝堂上不愿担责的默契。李珩眉峰微蹙,未置可否,只抬手道:“诸卿可有他言?”
话音未落,队列末尾忽有一人跨步出列,动作虽急,却仍保持着躬身之礼。此人身着青灰吏袍,衣摆还沾着泥点,正是随萧彻入宫的沈序。他手中捧着一卷麻纸,双手高举过头顶,额角因赶路仍渗着细汗,却字字清晰:“陛下,臣司天监刻漏科吏沈序,有黄河水患实测之据呈奏,恳请陛下过目!”
殿内瞬时静了几分,百官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不起眼的小吏身上。虞嵩脸色微变,侧身睨向沈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未敢当场发作 —— 太极殿内,陛下未发话,轮不到他一个监副训斥小吏。
李珩看向阶下那抹青灰身影,声音平缓:“呈上来。”
内侍接过沈序手中的麻纸,展开后捧至龙椅前。李珩俯身细看,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记着七月廿一至廿三每日不同时辰的黄河水位、漏刻计时,甚至还有云层移动的方向,每一项后都画着小小的 “沈” 字印记。最末一行,用朱笔写着推演结果:“每时辰水位涨三寸,距溃堤临界仅九寸,三日内必溃。”
“陛下,” 沈序仍躬身而立,语气坚定却不逾矩,“此乃臣三日内每时辰亲赴堤岸实测之记录,刻漏计时分毫不差,水位刻度有铜尺为证。溃堤绝非天意,实是有人强令篡改数据、掩盖险情,才致清河、济阳两县遭此大难!”
“放肆!” 虞嵩猛地转身,三角眼瞪着沈序,声音陡然拔高,“沈吏你好大的胆子!星象乃上天示警,岂容你以凡俗实测之据妄加否定?你不过一介从九品小吏,懂什么星象推演?怕是为了脱罪,故意编造这些假数据来诬陷本官!”
沈序缓缓抬头,目光直视虞嵩,没有半分退缩。他虽位卑,却握着实证的底气,语声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监副大人说星象吉,可为何吉兆之下,两县百姓攀树登屋、流离失所?臣在堤岸亲眼所见,浊浪卷走民房,孩童哭喊声彻耳,这也是‘天意’吗?”
他顿了顿,又转向李珩,再次躬身:“陛下,臣不敢诬陷监副。刻漏科的铜壶滴漏、堤岸的水位仪,皆留有三日内的实测痕迹,臣恳请陛下派亲信官员核查仪器,若数据有半分虚假,臣愿领欺君之罪,伏法于殿外!”
这话一出,殿内百官窃窃私语起来。方才附和虞嵩的几位文官,此刻也垂首不言 —— 核查仪器是实打实地验真假,若真如沈序所言,虞嵩的 “天意” 说辞便不攻自破。虞嵩额角渗出细汗,强自镇定道:“陛下,仪器恐已为洪水所损,即便核查,也难辨真伪。沈序此举,不过是哗众取宠!”
“监副此言差矣。” 沈序立刻接话,“水位仪铜尺嵌于堤岸石槽,洪水仅漫其表,刻度仍清晰可辨;刻漏科的铜壶虽在值守房,却未遭水淹,计时齿轮完好。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核查之下,必见分晓!”
李珩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扶手,目光在虞嵩与沈序之间流转。他深知司天监近年多有星象附会之事,却碍于虞嵩背后的太师势力,未便深究。如今沈序持实证求见,又愿以性命担保,若再偏袒虞嵩,恐失民心。
沉吟片刻,李珩终是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决断:“传朕旨意,命礼部侍郎与殿前司都虞候同往司天监刻漏科及黄河堤岸,核查水位仪与铜壶滴漏,务必将三日内实测数据查明,不得徇私。”
他看向沈序,又道:“沈序暂留殿外偏室听候发落,待核查结果回报,再作处置。”
“臣遵旨!” 沈序叩首,额角触到青砖地,冰凉的触感让他心中安定 —— 虽未立刻定虞嵩之罪,但陛下肯派人核查,便是实证的第一步胜利。
虞嵩站在阶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反驳圣意,只得躬身领旨:“臣遵旨。” 只是看向沈序离去的背影时,眼中的怨毒更甚 —— 这小小吏员,竟坏了他的大事,若核查结果属实,他怕是难逃追责。
殿外偏室简陋,只设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却比太极殿内多了几分安宁。沈序立于窗前,望着殿外渐晴的天色,抬手摸了摸腰间的《考工秘录》—— 里面藏着的细绢抄本,是最后的后手。他知道,核查仪器只是开始,虞嵩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他不后悔。方才在太极殿上,他想起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想起祖父 “实证为基,民为本” 的教诲,便觉得即便前路艰险,也值得一闯。
窗外,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青砖地上,映出淡淡的光晕。沈序握紧了拳头 —— 他期待着核查结果,期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更期待着能为两县百姓讨一个公道。朝堂舌战虽暂歇,可围绕实证与虚妄的较量,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