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十一月廿日,司天监的晨雾比往日更浓,连正堂前的石狮子都裹在白茫茫里,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算科的值守房内,苏微正低头抄录旧档,指尖却攥得发白 —— 方才听杂役房的小吏说,虞嵩昨夜在监副府发了大火,摔了茶盏,还下令 “三日之内,彻查司天监各科室,凡私藏实证、非议本官者,一律贬去边关”。
“苏吏,您可得小心些!” 农时科的赵淑端着一碗热茶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我刚从星象科过来,刘主事带着人正翻库房呢,连十年前的旧星象录都扒出来了,说是要找‘通敌的证据’—— 八成是冲咱们来的!”
苏微接过热茶,指尖终于暖了些,却没喝,只是看着案上的三份纸卷 —— 那是秘密小组连日来攒下的关键证据:第一份是《历年春播节气对比册》,用朱笔圈出了近五年虞嵩篡改的日期,比如去年清明本在三月初十,他硬改到三月初五,导致京郊农户早播十日,麦苗冻坏了三成;第二份是刻漏科、农时科五名吏员的签字证词,画着红手印,写着 “亲眼见虞嵩命人改水位记录,敢以身家担保”;第三份是虞嵩亲信王吏写给关内文彬的密信副本,上面 “借农时改数据,乱民心” 的字样,墨迹还透着新鲜。
这三份证据,少一份都构不成闭环,可若放在一处,一旦被搜走,不仅秘密小组要遭殃,连萧彻在边境的奏疏、沈序在工坊的实证,都成了无根之木。苏微深吸一口气,指尖划过纸卷,心中已有了主意:“赵娘子,你帮我盯着刘主事的动向,一有消息就来报。我这就去把证据藏好,绝不能让虞嵩得手。”
赵淑点头,刚要走,又回头塞给苏微一个布包:“这里面是我刚烤的玉米面饼,您藏证据时垫垫肚子 —— 别忙忘了吃饭,身子垮了可不行。”
苏微捏了捏布包,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转身往藏书阁去。司天监的藏书阁在监内西侧,是座两层木楼,楼梯踩上去 “吱呀” 响,阁里满是旧纸的霉味,只有老吏周忠守在门口,手里捧着本《论语》,戴着老花镜,看得入神。
“周老,晚辈来查《农时考》的孤本,想核对下正德年间的春播记录。” 苏微走上前,躬身行礼。周忠是司天监的老人,比虞嵩资历还深,当年苏微父亲任监正时,他就守着藏书阁,为人最是正直,也最护着老同僚的后人。
周忠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看了看苏微,又往她身后扫了眼,低声道:“丫头,是不是虞嵩那厮又折腾了?阁里没人,有话直说。”
苏微心中一暖,从袖中取出第一份证据 ——《历年春播节气对比册》,递过去:“周老,这是能扳倒虞嵩的实证,我想藏在阁里,您看……”
周忠接过册子,翻了两页,朱笔圈出的篡改日期刺得他眼睛发疼,忍不住骂了句:“这狗东西!当年害了景年,如今还在害百姓!” 他起身往阁内走,指着最里面的书架:“那上面有本《周髀算经》,是前朝孤本,纸厚,我早年在书脊里凿了个夹层,平时没人翻 —— 就藏那儿,保管虞嵩找不到!”
苏微跟着过去,见那本《周髀算经》封面泛黄,书脊用棉线缝过,周忠轻轻扳开书脊,果然有个一指宽的夹层。苏微小心地把对比册卷成细条,塞了进去,再把书脊合好,放回书架,看起来和其他旧书没两样。
“谢周老!” 苏微躬身道谢。
周忠摆摆手,又塞给她一块令牌:“这是藏书阁的出入令牌,你要是还来取,凭这个就能进,不用跟旁人报备。” 他又调侃道:“虞嵩那厮要是敢来搜我的藏书阁,我就说‘你搜可以,要是弄坏了孤本,陛下怪罪下来,你担着’—— 他还没那个胆子!”
苏微忍不住笑了,拿着令牌,转身出了藏书阁,刚下楼梯,就见刘主事带着两个小吏往这边走,手里还拿着个账簿,像是要查库房。“苏吏,你在藏书阁做什么?” 刘主事眯着眼睛,语气不善。
“回刘主事,晚辈来查旧农时册,核对春播日期。” 苏微举起手里的空册页,笑得坦然,“周老还在里面看书呢,您要是查阁里的东西,可得跟他老人家打个招呼 —— 不然弄坏了孤本,可不是小事。”
刘主事最是怕担责任,一听 “孤本”,果然缩了缩脖子,哼了一声:“本主事就是路过!你赶紧回科室,别在这儿闲逛!” 说罢,带着小吏灰溜溜地走了,连阁楼的门都没敢进。
苏微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了勾,转身往刻漏科去 —— 第二份证据,要托付给刻漏科的周明远。周明远在司天监待了三十年,头发半白,背却挺得直,当年因反对虞嵩改水位数据,被调去管废料,却在匠人里威望极高,虞嵩虽恨他,却不敢轻易动他 —— 毕竟周明远手里还握着 “当年监正交接的旧档”,虞嵩怕他狗急跳墙,把老底都掀了。
刻漏科的值守房在工坊附近,门口堆着些废铜片,周明远正蹲在地上打磨一个旧铜壶,见苏微进来,连忙起身:“苏丫头,是不是证据的事?”
苏微点头,从袖中取出吏员签字的证词,递给他:“周老,这是五个人的红手印证词,您看藏在您这儿安全吗?”
周明远接过证词,翻到最后一页,看着密密麻麻的红手印,眼眶微微发红:“这些都是好汉子!当年我劝他们别出头,怕虞嵩报复,没想到他们还是敢签字 —— 放心,这东西放我这儿,比放金库里还安全!”
他转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老木箱,箱子是黑檀木的,上面的铜锁都生了锈,打开一看,里面垫着油纸,放着些旧档册、老工具。周明远把证词放在最底下,又铺了两层油纸,再把旧档册压在上面,锁上铜锁,拍了拍箱子:“我这箱子,当年景年还用过,虞嵩那厮搜过我家三次,连床板都撬了,就是没注意这箱子 —— 他总不能把我这老骨头拆了,再把箱子劈了吧?”
苏微被逗笑了,想起赵淑说的 “诙谐”,原来周老也是个妙人。“周老,辛苦您了。”
“辛苦啥!” 周明远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苏微,“刚从灶上拿的,还热乎,你吃了暖暖身子。等萧将军回京,咱们就把这些证据递上去,让虞嵩那厮吃不了兜着走!”
苏微接过红薯,热乎气透过纸包传过来,暖了手心,也暖了心。她谢过周明远,转身往自己的住处去 —— 最后一份证据,要藏在最贴身的地方。
苏微的住处是监内的一间小偏院,院角种着棵腊梅,此刻正打着花苞,透着点冷香。她进屋后,先把门栓插好,又把窗户关严,从床底下拖出个针线篮,里面放着和吏袍同色的青线、一根细针。
第三份证据是密信副本,只有巴掌大,苏微把它折成方块,又找了块和吏袍材质一样的青布,缝了个小口袋,再把密信放进去,最后把小口袋缝在吏袍衣襟内侧 —— 那里靠近心口,平时系着腰带,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针线穿过布料,“沙沙” 响,苏微想起父亲当年教她缝东西的场景,那时她还小,总把线缝歪,父亲就握着她的手,说 “做事要稳,一针一线都不能错,不然缝不牢”。如今她缝的不是衣裳,是扳倒虞嵩的希望,是百姓的公道,每一针都缝得格外仔细,连线头都藏得严严实实。
刚缝好,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还带着刘主事的喊声:“苏吏!开门!本官奉命查私藏实证,快开门!”
苏微心中一紧,却没慌,先把针线篮藏到床底,再整理了下吏袍,确保衣襟平整,才去开门。刘主事带着两个小吏闯进来,眼睛瞪得溜圆,四处打量:“苏吏,你屋里藏了什么?赶紧交出来!不然本官就搜了!”
“刘主事说笑了,” 苏微端起桌上的热茶,递过去,“晚辈就是个抄录旧档的小吏,能藏什么?您要是不信,尽管搜 —— 只是这屋子小,别碰倒了晚辈的旧书,那可是父亲留下的念想。”
刘主事最是怕人提 “念想”“旧档”,生怕扯出当年苏微父亲被贬的事,接过热茶,却没喝,只是挥挥手:“搜!给我仔细搜!连床底都别放过!”
小吏们翻箱倒柜,把苏微的旧书扔了一地,床底的针线篮也翻了出来,却只看到些针线、碎布,没发现什么异常。刘主事不甘心,又盯着苏微的吏袍看:“你这袍子,怎么看着比别人的厚?”
苏微摸了摸衣襟,笑得坦然:“晚辈身子弱,怕冷,娘特意给我加了层衬布 —— 刘主事要是觉得不妥,不如让赵娘子来验验?她是女眷,比晚辈懂衣裳,省得旁人说您欺负小吏。”
刘主事脸一红,他本就没胆子真搜女吏的衣裳,怕传出去不好听,只好骂了句:“算你识相!要是让本官发现你私藏东西,有你好果子吃!” 说罢,带着小吏灰溜溜地走了,连地上的旧书都没帮忙捡。
苏微关上门,看着满地狼藉,却没生气,反而笑了 —— 密信就藏在衣襟里,贴着心口,刘主事离得那么近,却没发现,真是可笑。她蹲下身,慢慢捡着旧书,每捡起一本,就想起父亲的话,想起沈序在工坊的火光,想起萧彻在边境的誓言,心中的信念更坚了。
夜幕降临,苏微坐在灯下,摸着衣襟内侧的小口袋,那里的密信像是有了温度。她从袖中取出那半块碎玉,放在灯下,玉光映着灯光,格外温润 —— 那是她和周明远、赵淑、林砚的信物,是秘密小组的初心,也是实证联盟的希望。
“父亲,您放心,” 苏微轻声说,“女儿一定能守住证据,扳倒虞嵩,还司天监清明,还百姓公道。”
院角的腊梅,在夜里悄悄绽开了一朵,冷香飘进屋里,和旧书的墨香混在一起,格外安心。苏微知道,这三份证据藏好了,就像埋下了三颗种子,等萧彻回京,等沈序的实证传到陛下耳中,这些种子就会发芽,长成扳倒虞嵩的大树。
而此刻,监副府里,虞嵩还在对着地图发脾气,骂着 “沈序的工坊、苏微的小吏,都不是好东西”,却不知道,他最忌惮的实证,早已藏在了司天监的各个角落,藏在了百姓的心里,藏在了每一个坚守正义的人手中。
寒风依旧刮着,却吹不散苏微心中的暖意。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想着沈序在工坊里可能还在锻打农具,想着赵淑可能还在抄录农时记录,想着周明远可能还在打磨旧铜壶,嘴角不由得勾起 —— 这场与虞嵩的较量,他们不会输,因为他们有实证,有民心,有彼此。
这三份藏好的证据,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很快,它们就会在阳光下展开,让所有人都看清虞嵩的真面目,让正义,终于到来。
(第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