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四年秋分,太和殿的金砖被晨光镀得发亮,却照不进殿内凝滞的气氛。虞嵩跪在丹陛之下,青灰官袍沾满尘土,却依旧梗着脖子嘶吼:“陛下明鉴!沈序那观测点的破铜烂铁,怎配与司天监的浑天仪比?他十份记录看似一致,分明是串通好的伪证!臣追随陛下三十载,岂会做诬陷太子的勾当!”
他这话半是狡辩半是卖惨,竟真让几个老臣动了恻隐之心。户部尚书捋着花白胡须,出列躬身道:“陛下,虞监副虽有失察之嫌,但若说他蓄意诬陷,似乎……”
“似乎证据不足?”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打断他,震得殿内梁柱都似嗡嗡作响。众人转头,只见萧彻一身银甲未卸,甲叶碰撞着发出清脆声响,大步从殿外走进来,身后两名亲兵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正是虞嵩在司天监的亲信——算科吏李三和刻漏匠赵五。
“萧将军怎会在此?”有官员低声嘀咕。萧彻本在京郊练兵,按例不该参与朝会,此刻突然出现,显然是有备而来。
萧彻走到丹陛中央,对着李珩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个黑漆木盒:“陛下,臣奉陈武统领密报,率亲兵监视司天监三日,于今日寅时三刻,当场抓获此二人在观测室篡改星象记录、重封监印!盒内便是铁证,恭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木盒,呈到李珩面前。李珩打开盒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星象记录纸——一张是揉皱的初稿,上面用朱笔写着“紫微星明,心宿二偏东三度”,墨迹未干,旁边还有李三的潦草签名;另一张则是平整的“正式记录”,赫然写着“荧惑犯东宫,太子星暗淡”,落款同样是李三与赵五,只是字迹刻意模仿得工整,与初稿判若两人。
“这……”李珩拿起两张纸比对,眉头越皱越紧。
“陛下再看这个!”萧彻指着木盒里的一小块蜡封,“司天监记录需用监印封蜡,蜡中掺有独有的龙脑香。此蜡封是从‘正式记录’上取下的,里面却掺的是普通松香;而这半块从李三怀中搜出的蜡块,才是真正的监印用蜡——他二人来不及换完整的蜡封,便用松香混着龙脑香的残屑伪造,仔细闻都能嗅出差别!”
内侍取来银簪,挑开蜡封,殿内顿时飘来两股气味——一股清冽,一股浑浊。连虞嵩自己都变了脸色,他只吩咐亲信篡改记录,却没料到他们连封蜡都弄不好。
“还有供词!”萧彻又递上两卷纸,“此二人被擒后,臣已让刑部仵作验过,身上并无外伤,供词皆是自愿所写。李三招认,是虞嵩亲授密令,让他在寅时一刻观测后,将真记录销毁,按假星图重写;赵五则负责伪造监印封蜡,两人约定,事成后各得百两白银,升为司天监主事。”
李珩接过供词,只见上面不仅有工整的字迹,还有鲜红的画押,甚至详细写着虞嵩下达命令的时间——正月廿五夜,在监副府的暖阁里,当时还有刘御史作陪。李珩的目光扫过站在文官队列里的刘御史,刘御史顿时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陛下!臣……臣当时并不知他们商议此事,只以为是寻常叙旧!”
虞嵩见势不妙,突然扑向李三,嘶吼道:“你这狗奴才!定是沈序买通你陷害我!我何时给过你密令?”
“虞大人,您可别不认账啊!”李三被他扑得一个趔趄,急忙喊道,“正月廿五夜,您给了我一张假星图,上面还有您的私章呢!那私章是刻着‘虞氏’二字的玉章,您常用来盖在账本上的!”
这话一出,满殿哗然。沈序适时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可佐证此事。臣在整理司天监旧账时,见过虞嵩的私章印记,与李三所述一致。且臣已让人去监副府搜查,想必很快就能将玉章取来对质。”
“不必搜了!”虞嵩瘫坐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那玉章……确实是我的。可我……我只是一时糊涂,被二皇子蛊惑!陛下,臣罪该万死,求陛下饶臣一命!”
他这一认罪,连最后一丝为他辩解的声音都消失了。苏微走上前,手中捧着一本《星象规律考》,翻开其中一页,对李珩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司天监的假记录,不仅与人证物证相悖,更与星象运行规律不符。按《周髀算经》记载,秋分前后,心宿二与紫微星的运行轨迹呈‘东渐之势’,每年偏差不超过半度,从未有‘犯东宫’之象;而虞嵩的记录中,两星重合度竟达三度,这在星象学中是绝不可能出现的,除非是人为篡改刻度。”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臣已用算学方法推演,若按假记录的星象运行,不出十年,心宿二便会坠入紫微垣,这与天地运行的常理完全相悖——此等破绽百出的记录,若不是有人刻意为之,便是司天监的吏员连基本的星象规律都不懂。”
“说得好!”王二柱不知何时挤到了殿门口,手里还举着块窥管的琉璃片,“陛下,俺也能作证!俺们的窥管能放大五倍,看得清清楚楚,心宿二和紫微星就像俺家院里的两棵树,各长各的,哪能凑到一块儿?虞嵩的记录,就像俺小时候画的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根本不讲道理!”
他这话直白又诙谐,让紧绷的朝堂气氛缓和了些许,连李珩都忍不住嘴角微扬。萧彻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朝堂之上,休得胡言!”王二柱吐了吐舌头,赶紧缩到沈序身后,却还是忍不住偷偷举着琉璃片晃了晃。
李三见虞嵩认罪,也壮着胆子补充:“陛下,臣还招认一事——虞嵩让俺们把浑天仪的校准螺丝拧松了两度,这样观测时,心宿二的位置就会偏到紫微星轨道上。他说,只要记录做得‘像模像样’,陛下就算怀疑,也会碍于‘天命’之说,不会深究。”
“天命?”李珩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震怒,“朕登基十四载,以民为本,以法为纲,何时靠‘天命’治国?虞嵩,你不仅伪造星象,诬陷太子,更视朕的治国理念如无物,视天下百姓的福祉如草芥!你可知,若朕信了你的假记录,废黜太子,朝堂动荡,百姓流离,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虞嵩趴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磕得鲜血直流:“臣……臣知罪……求陛下开恩……”
“开恩?”李珩的目光扫过殿内百官,“当年你篡改历法数据,导致京郊农户麦子冻坏,北地边军粮草短缺,朕念你是老臣,只罚你俸禄;如今你不思悔改,反而勾结皇子,谋乱朝纲,此等奸臣,若开恩,何以对天下百姓?何以正国法纲纪?”
他站起身,高声下令:“来人!将虞嵩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其家产抄没,用以补偿去年因历法偏差受损的农户;司天监参与此事的吏员,一律革职查办,永不录用!刘御史身为言官,知情不报,罚俸一年,降三级调用!”
亲兵们立刻上前,架起瘫软的虞嵩,往殿外拖去。虞嵩的哀嚎声渐渐远去,殿内鸦雀无声,百官都低着头,不敢与李珩的目光对视。
李珩的目光落在太子李瑾身上,语气缓和了些许:“瑾儿,委屈你了。朕知你品性端正,此次若非沈卿、萧卿与苏卿合力,险些让你蒙冤。”
太子李瑾躬身道:“父皇明察秋毫,儿臣并无委屈。此次之事,多亏沈卿等人以实证护持,儿臣感激不尽。”
“不必谢我,”沈序连忙躬身,“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此次能戳穿阴谋,全靠萧将军的亲兵监视得力,苏卿的算学推演精准,还有王二柱等匠人与农户的同心协力——若无众人相助,臣亦难成此事。”
萧彻也道:“陛下,沈卿所言极是。此次之事,可见实证之重要,民心之可贵。司天监执掌天文历法,关乎国计民生,日后当以沈卿的观测点为标杆,推广实证观测,杜绝篡改数据之事。”
李珩点头,目光落在沈序身上,满是赞许:“沈卿,朕之前已准你主理司天监,今日之事,更让朕确信,你是此职的不二人选。朕命你:即日起,正式执掌司天监,将京郊观测点的模式推广至全国,修订新历法,三年内完成;苏卿任司天监算科主事,协助你修订历法;萧卿则负责司天监的安全防卫,杜绝类似之事再次发生。”
“臣遵旨!”沈序、苏微与萧彻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充满底气。
退朝后,百官散去。萧彻拍着沈序的肩膀,大笑着说:“沈老弟,今日这出戏,可真是惊心动魄!若不是李三那厮招认得快,虞嵩怕是还要狡辩许久。”
“萧将军的亲兵下手快准狠,才能当场抓获人证,”沈序笑着回应,“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与苏卿怕是还要费些口舌。”
王二柱凑过来,手里举着琉璃片,得意地说:“沈吏,萧将军,俺就说俺的琉璃片有用吧!下次再有谁想伪造星象,俺们就用窥管把星星看得清清楚楚,让他们没处躲!”
苏微笑着摇头:“你啊,就知道你的琉璃片。不过这次,你磨的琉璃片确实立了功——窥管能精准观测,全靠你的手艺。”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殿外走,阳光透过太和殿的门窗,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沈序回头望了一眼太和殿的匾额,心中满是感慨——从被贬工坊的小吏,到执掌司天监的重臣,这条路,他走得踏实而坚定。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推广观测点,修订新历法,让实证精神传遍天下,让每一个百姓都能靠精准的历法耕种,靠真实的星象辨吉凶,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天牢深处,虞嵩蜷缩在冰冷的牢房里,望着窗外的一线天,眼中满是绝望与不甘。他喃喃自语:“沈序……我不甘心……若不是李三那废物,我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司天监,沈序已带着匠人开始检修浑天仪,苏微在一旁用算筹推演历法偏差,王二柱则带着徒弟们打磨新的窥管——一场以实证为基、以民心为本的历法革新,正在悄然拉开序幕。秋分的阳光,不仅戳穿了一场阴谋,更照亮了一个新的开始。
(第五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