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五年孟冬,司天监偏院的铜壶滴漏刚过卯时,算筹碰撞声就撞破了晨雾。新历修订进入“节气校准”的攻坚阶段,七十余卷观测竹简在石桌上堆成小山,每张桌上都摊着星象图与农时记录,墨汁香混着匠人送来的松木香,在寒夜里凝成独特的暖意。沈序刚用新制的“星轨尺”校完“冬至”的日影数据,就见苏微抱着一卷竹简从外疾步进来,青布官袍下摆沾着霜花,脸色比檐角的冰棱还浓沉。
“沈大人,雍州送来的观测记录有诈!”苏微将竹简重重拍在案上,指节因用力泛白,“这是李忠昨日交的,说是雍州观测点上月的星象实录。可我核对三遍,‘小寒’当日心宿二的方位,不仅和雍州里正的回执对不上,连最基本的星轨规律都背道而驰——斗柄西指方为秋,此时斗柄早该北指,他竟写心宿二在西方庚位,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沈序放下星轨尺,指尖抚过竹简上“心宿二,庚位,初更时分”的字迹。李忠是司天监的老人,从虞嵩任监正时就守在观测司,一手隶书沉稳工整,今日这字迹却笔锋发飘,墨色也深浅不均,显然是仓促补写。“他昨日交卷时说,雍州雪大延误了传书,数据是加急抄录的。”沈序沉吟着转动指尖玉扳指,“当时只当是天气所困,倒没细查。”
“绝非天气之故!”苏微抓起算筹在石桌上推演,竹筹敲击声急促如鼓点,“按他这数据算,‘大寒’要比实测提前六日。北方农户若依此囤粮备寒,开春播种必误农时,去年通州因历法偏差减产的惨事,就要再演一遍!”
“嘘——”沈序突然抬手按住她的算筹,目光扫过窗外。廊下灰袍一闪,李忠正端着铜盆往伙房去,听见声响顿了顿,又装作无事人般加快脚步,袍角扫过阶前冻雪,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沈序压低声音:“李忠是虞嵩的旧部,当年虞嵩倒台,他靠‘从犯情节轻’留任。如今看来,是咱们把豺狼留进了羊群。”
“那还等啥?”王二柱扛着新铸的铜制观星镜闯进来,粗布袄子上沾着铜屑,“俺这就把他揪过来,一锤子敲开他的嘴,看是谁在背后使坏!”他说着就攥紧了腰间的小铁锤,那是匠人联盟的信物,锤头还刻着“实证”二字。
沈序连忙拉住他,忍笑道:“你这锤子敲得开铜铁,敲不开人心。他既敢送假数据,必然早有后手,咱们没凭没据,他反要倒打一耙,说咱们诬陷旧臣。”他俯身从案下抽出一卷空白竹简,提笔蘸墨,“不如将计就计,让他自己露出狐狸尾巴。”
辰时刚过,偏院的公告木牌前就围满了人。沈序亲自将一张黄纸贴上去,上面用朱砂写着“雍州数据已核,纳入新历草案,明日卯时呈陛下预览”,落款处盖着司天监的鎏金大印。李忠混在人群里,目光在“雍州”二字上粘了半炷香,直到张廉拄着拐杖过来查问观测记录,才慌忙缩着脖子溜走。这一幕,全落在了沈序藏在廊柱后的“千里镜”里——那是匠人联盟新改的玩意儿,铜筒嵌着琉璃镜片,百米外的蚂蚁都能看清触角。
“沈吏,这李忠的魂儿都被公告勾走了!”王二柱凑在千里镜旁,把镜筒攥得咯吱响,“您真要把错数据呈给陛下?那不是往龙鳞上戳吗?”
“呈,但只呈‘假的’。”沈序从袖中抽出两份竹简,一份墨迹鲜亮,是李忠的假数据;另一份字迹陈旧,盖着雍州观测点的红泥印,“我让苏微仿了份草案,把假数据掺进去,封皮盖个假印——这印是周竹匠用萝卜刻的,远看唬人,近看能闻着萝卜味儿。真草案早锁进密室,钥匙由陈默和张叔各管一半。”
苏微端着两盏热茶过来,笑着补充:“我还在假草案里留了个活扣——故意把‘小寒’的星象图描错半笔,把‘斗柄北指’画成了‘北偏东’,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是未定稿。李忠若想拿它做文章,必定会偷走这份‘罪证’。”
当日傍晚,沈序特意在偏院当众交代:“这份草案干系重大,今晚由我亲自看守,明早随我入宫。”说罢,将假草案放进观星台的铜柜里,还挂了把明晃晃的黄铜锁——那锁是王二柱的杰作,看着铜皮厚实,实则一拉就开,锁芯里还塞了截棉线,一拧就断。
入夜后,偏院的烛火渐次熄灭,只剩观星台亮着一盏孤灯。沈序坐在灯旁,伏案“打盹”,青布官袍搭在椅背上,露出腰间的玉佩——那是陛下御赐的,夜里能反光,正好照着铜柜的方向。王二柱和三个匠人躲在观星台的夹层里,嘴里叼着干草,手里攥着锤子,连呼吸都放轻了——这夹层是周竹匠用青竹搭的,铺着厚厚的干草,连脚步声都吸得一干二净。
三更梆子刚响,院墙外传来一声夜枭叫,紧接着,观星台的窗棂被轻轻拨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跳了进来。正是李忠,他穿了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捏着串细铁丝——这是他当年给虞嵩送信时练的本事,据说能开司天监的铜锁。他蹑手蹑脚走到铜柜前,见沈序“睡”得正沉,还打着轻微的呼噜,顿时松了口气,掏出铁丝就往锁眼里捅。
可他捣鼓了半天,锁却纹丝不动——王二柱早把锁芯做了手脚,铁丝一进去就卡壳。李忠急得额头冒汗,左右张望片刻,干脆抱起铜柜晃了晃,没成想锁“咔嗒”一声开了——原是他晃得太猛,棉线断了。他大喜过望,连忙抽出假草案塞进怀里,转身就往窗外跳。
“李忠,你拿了我的东西,就想走?”沈序突然睁开眼,声音清亮如钟。
黑影浑身一僵,刚要翻窗,就被从夹层里冲出来的王二柱一脚绊倒。“跑啥呀?俺们都等你半个时辰了!”王二柱踩着他的后背,笑得一脸得意,“就你这偷鸡摸狗的本事,还敢来司天监撒野?俺家的狗都比你机灵!”
观星台的灯火瞬间全亮,苏微和陈默带着禁军围了上来。李忠被按在地上,黑布滑落,露出一张涨红的脸,他死死咬着牙,脖子拧得像根麻花,硬是不肯吭声。
禁军大牢里,火把将石壁映得通红,李忠被绑在刑架上,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却依旧嘴硬:“我只是见草案有误,想拿去核对,并非偷盗!沈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抓我,是想借机铲除异己吗?”
“核对?”沈序将雍州的原始记录摔在他面前,竹简散开,露出上面雍州吏员和农户的双重签章,“这份记录上写着,‘小寒’当日斗柄北指,心宿二在东方甲位,与你的假数据南辕北辙。你倒说说,你要怎么核对?是把星星挪到西方,还是把农时倒着算?”
李忠眼神闪烁:“我……我记错了观测时间!是笔误!”
“笔误能误得这么巧?”苏微走上前,抓起算筹在他眼前推演,“按你的假数据,‘大寒’提前六日,北方农户依此播种,苗芽必被倒春寒冻坏;‘雨水’推迟五日,南方插秧错过时机,稻苗成活率要降三成。去年通州因虞嵩伪造数据减产,饿死了多少百姓,你忘了吗?”
提到“虞嵩”,李忠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沈序见状,放缓了语气:“李忠,你在司天监二十年,观测星象的本事不算差。当年虞嵩逼你做假账,你是被逼无奈,陛下才饶你一命。如今你主动认罪,说出背后指使之人,陛下念你有悔改之心,或许会从轻发落。可你若执迷不悟,一旦牵连出谋逆大罪,便是株连九族的下场!”
这话像一把重锤,敲碎了李忠的心理防线。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突然崩溃大哭:“我说!我说!是虞嵩在流放路上让人带信给我,让我破坏新历修订!他说只要新历出问题,沈大人必定失势,他就能趁机翻案,重回朝堂!”
“带信人是谁?”沈序追问,目光如炬。
“是前司天监主簿赵全,”李忠哆哆嗦嗦地说,“他如今在城郊开了家粮铺,每月初一都在‘望星茶馆’和我接头。假数据的格式、要改的节气,都是他教我的。他还说,只要事成,虞大人会保我升为观测司主事。”
沈序立刻让人去城郊抓捕赵全,同时将李忠的供词整理成册,连夜呈给李珩。李珩在御书房看罢供词,气得将朱笔重重拍在案上,墨汁溅到了龙袍袖口:“虞嵩真是死性不改!流放途中还敢遥控作乱,当朕的江山是他的囊中之物吗?传朕旨意,即刻派人去流放地,加强对虞嵩的看管,若有再敢与外界通信者,格杀勿论!”
次日清晨,赵全就在粮铺的地窖里被抓了个正着。禁军从地窖里搜出了二十余封密信,信中不仅有破坏新历的详细计划,还有虞嵩联络旧部、意图谋反的证据——信里写着要在新历颁行时散布“新历不祥”的谣言,煽动百姓闹事。证据确凿,李珩下旨将赵全斩首示众,李忠因主动认罪,被贬为庶民,流放西北屯田,终身不得回京。
消息传到偏院时,王二柱正带着匠人给观测架刷桐油。他一听赵全被斩,举着油刷就跳了起来:“好!这老贼早该有此下场!俺这就去打壶好酒,咱们庆祝庆祝!”
“先别急着庆祝。”沈序叫住他,神色凝重,“赵全只是小喽啰,虞嵩才是根子。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残余势力定然不少,咱们若是掉以轻心,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李忠。”
当日午后,沈序就召集了修订小组的所有人,在偏院的老槐树下开了个会。石桌上摆着新制的木牌,上面写着“数据核验制度”五个大字,旁边还放着一堆空白竹简。
“李忠一事给咱们提了个醒,”沈序敲了敲木牌,“修订新历不仅是和旧历法较劲,更是和藏在暗处的旧势力较劲。他们不敢明着来,就会在数据上动手脚,咱们得给数据上把‘铁锁’,让他们无隙可乘。”
张廉拄着拐杖第一个发言:“老臣建议,以后所有观测数据都实行‘双签双录’。观测点的吏员要签,当地的里正和农户代表也要签;竹简要抄两份,一份送京,一份留在观测点存档,两份对不上的,一律作废。”
“这个主意好!”陈默举着他的月相仪附和,“我还能给每份数据加个‘算学暗记’。比如用节气当天的日影长度除以星象距离,得出一个固定的数字,记在竹简末尾。旁人看不懂,咱们自己人一看就知道数据有没有被改——就算改了数字,暗记也对不上。”
王二柱挠了挠头,凑上来说:“俺们匠人也能出份力!俺让木工师傅给每个观测点做个‘双层保密箱’,外层装空白竹简,内层装实据,钥匙一半在观测点吏员手里,一半在咱们这儿,只有两把钥匙一起用,才能打开内层。就算有人偷,也只能偷到空竹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苏微拿着毛笔,把这些建议一条条记在竹简上,笔尖飞舞,很快就写满了三卷。“这样一来,从数据采集到送京核验,每一步都有防备,就算再有内奸,也钻不了空子了。”苏微笑着说,眼底的忧虑终于散去。
沈序看着众人齐心协力的样子,心中暖意融融。他想起三年前,他刚提出实证观测时,整个司天监只有苏微一人支持;想起成立匠人联盟时,王二柱举着锤子喊“俺们信你”;想起陈默带着月相仪来投奔时,眼里的光。这一路走来,敌人从未消失,但伙伴也越来越多。
几日后,雍州的正确数据被重新纳入新历草案。苏微和陈默带着算学家们,用新制定的“双签双录”和“算学暗记”反复核对,确保每个数字都精准无误。沈序拿着修订后的草案,站在观星台远眺——雪已经停了,阳光洒在屋檐上,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当滴落,叮咚作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天伴奏。
“沈大人,陛下派人来传旨了!”禁军统领萧彻大步走进偏院,银甲在阳光下闪着光,“陛下说,三日后卯时,在太和殿召集群臣,审议新历草案。还说,让你带着修订小组的核心成员一同入宫,亲自为新历辩解!”
沈序接过圣旨,金色的字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知道,三日后的太和殿,必然又是一场硬仗。那些守旧的文官,那些虞嵩的残余势力,绝不会轻易认可新历。但他不再畏惧——他的身后,有最精准的数据,最可靠的伙伴,还有千千万万期盼丰收的百姓。
当晚,偏院的烛火又亮到了天明。沈序和苏微核对着入宫要带的资料,陈默在一旁调试月相仪,准备在朝堂上演示星象运行规律;王二柱则带着匠人,把新制的星轨尺、测日仪都擦拭干净,装在特制的木匣里——这些都是实证的底气,是对抗旧势力的武器。
观星台的浑天仪静静矗立,铜制的环圈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沈序转动浑天仪,心宿二的位置在星象图上清晰可辨,与草案上的记录分毫不差。他想起《尚书·尧典》里“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的古训,想起江南田埂上农户们期盼的眼神,想起司天监偏院里日夜不熄的烛火。
“沈吏,该歇息了,明日还要准备入宫的事呢。”王二柱端来一碗热汤,粗声粗气地说。
沈序接过汤,暖意从手心传到心底。他望着窗外的星空,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指向北方,预示着深冬已至,春天不远。“放心,”他笑着说,“三日后的太和殿,咱们要用实证,让新历的光芒,照亮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夜风吹过偏院,带来远处的更鼓声。老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石桌上的竹简上,融化成一滴水珠,像一颗凝结的希望。沈序知道,这场关于历法的革新之战,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但他和他的伙伴们,早已做好了准备。
(第六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