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沈序脸上也忽明忽暗。铁夯刚炼出的薄铁还带着余温,却只有寥寥数片,够不上半根铁轴的用量;木巧做的草木土坯虽然成型,可一泡水就软了半边,显然撑不住水车的转动力道。苏微拿着算筹在纸上比划,眉头拧成了疙瘩:“按这进度,就算勉强造出一架水车,怕是撑不过半个月就得散架,更别说推广给百姓了。”
小漏抱着刻漏铜壶,蹲在炉边叹气:“柳家把材料卡得太死,连山里的杂木都不让砍,这简直是断了咱们的活路。当年赵伯在京郊,还能偷偷给咱们找铜材,这儿连个能搭把手的匠人都没有。”
这话倒提醒了沈序。他猛地一拍大腿:“谁说没有?匠人联盟遍布天下,淮河这么大的地界,定然有他们的分支。当年赵伯说过,匠人联盟最讲‘互助’二字,只要是为了利民的手艺,他们定然会出手相助。”
铁夯眼睛一亮:“对啊!俺怎么忘了这事?匠人联盟的兄弟们,最见不得有人垄断材料、打压手艺。只要能找到他们,别说硬木和铁轴,就算是要打造十架八架水车,也不在话下!”
可找匠人联盟谈何容易?他们向来隐秘,只在匠人之间传递消息,外人根本摸不到门路。沈序思忖片刻,想起昨日在村里遇到的老木匠,那老木匠手上的刨子刀刃锋利,木活做得极为精细,不像是寻常乡野匠人,或许他就是匠盟的人。
次日一早,沈序换上粗布短褂,独自一人去了村里。老木匠的住处就在村东头,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堆着不少木料,刨花铺了一地,散发着淡淡的木香。老木匠正坐在门口刨木,见沈序进来,头也没抬地问:“后生,又来修农具?”
沈序躬身行礼,低声道:“老丈,晚辈并非单纯来修农具,而是想找‘同行’相助。晚辈有一门水车改良的手艺,能让百姓省力四倍,只是缺了硬木和铁轴,还望老丈指条明路。”
老木匠手上的刨子顿了顿,抬眼打量着沈序,目光锐利如刀:“同行?你可知‘同行’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若是泄露了消息,可是要断手断脚的。”
“晚辈知晓。” 沈序从怀里摸出一小块桐油浸泡过的木片,“这是《考工秘录》里记载的‘浸油防腐法’,晚辈愿将此技法毫无保留献出,只求能找到匠人联盟的兄弟,一起为百姓做点实事。”
老木匠接过木片,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了刮,脸色缓和了些许:“这技法确实是沈家的秘传,你果真是沈老爷子的后人。” 他放下刨子,站起身往屋里看了看,对沈序道,“跟我来。”
沈序跟着老木匠进了屋,老木匠掀开墙角的一块木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里面传来隐隐的脚步声。“从这儿走,一直往前走,会有人接应你。记住,到了里面,少说话,多听多看,别乱碰东西。” 老木匠递给他一盏油灯,“去吧,能不能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沈序接过油灯,道了声谢,弯腰钻进了洞口。通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湿漉漉的,沾着泥土和草根。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接着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来者何人?报上暗号。”
沈序想起赵伯当年教的匠人联盟暗号,朗声道:“以技利民,以艺互助。”
“暗号正确。” 通道尽头的石门缓缓打开,一个穿着青布袍的老者站在门口,须发皆白,手上拿着一把鲁班尺,眼神却炯炯有神。他上下打量着沈序,笑道:“果然是沈老爷子的孙子,眉眼间跟你祖父一模一样。老朽老鲁班,当年还跟你祖父一起修过司天监的观测台,赵伯那老东西,常跟我提起你。”
沈序又惊又喜,连忙躬身行礼:“原来是鲁班前辈,晚辈沈序,久仰大名。今日前来,是想向匠盟求助。”
老鲁班领着沈序走进一间宽敞的石室,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铁锤、凿子、刨子一应俱全,墙角还堆着不少上好的硬木和铁料,看得沈序眼睛都直了。石室里坐着十几个匠人,有打铁的、做木工的、造器械的,见沈序进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好奇地打量着他。
“沈小子,你祖父当年可是咱们匠盟的传奇。” 老鲁班坐在石桌旁,倒了一碗茶水递给沈序,“他老人家的《考工秘录》,多少匠人梦寐以求,你今日来求助,可是为了淮河的水车?”
“前辈英明。” 沈序将茶水一饮而尽,开门见山道,“柳家垄断水利,百姓用水需交高额水费,灌溉全靠老式龙骨水车,四人踩踏半日才浇一亩地,苦不堪言。晚辈想改良水车,用斜齿传动和弧形叶片,两人踩踏就能运转,可柳家垄断了硬木和铁轴,晚辈实在无从下手,只能向匠盟求助。”
一个年轻匠人忍不住道:“这柳家也太霸道了!咱们匠人凭手艺吃饭,他却垄断材料,不让百姓用上好东西,简直是欺人太甚!”
“就是!当年虞嵩在京郊销毁刻漏部件,沈小子都能凭着手艺翻盘,如今咱们有材料、有手艺,还怕治不了一个柳承业?” 另一个铁匠模样的匠人附和道。
老鲁班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看向沈序:“沈小子,你要改良水车,我信你有这个本事。可匠盟的规矩,向来是‘手艺换手艺’,你想拿硬木和铁轴,得拿出足够的诚意。”
沈序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考工秘录》的抄本,翻到 “器械防锈篇”,递到老鲁班面前:“前辈,这是祖父记载的‘器械防锈’独门技法,用桐油混合石灰、硫磺,涂抹在铁器表面,三年不生锈,五年不腐蚀。晚辈愿将此技法毫无保留传授给匠盟,另外,改良水车的核心工艺,斜齿传动和弧形叶片的设计,也一并献给匠盟,让天下匠人都能学会。”
老鲁班接过抄本,仔细翻阅着,越看越激动,双手都有些颤抖:“好!好!沈老爷子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这防锈技法,若是能推广开来,咱们匠人的铁器就再也不怕风吹雨打了,这比多少硬木铁轴都珍贵!”
他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鲁班尺,朗声道:“诸位兄弟,沈小子为了百姓,甘愿献出独门技法,这份诚意,咱们匠人联盟不能不接!柳家垄断材料,打压手艺,就是咱们匠人的敌人!从今日起,咱们全力支持沈小子改良水车,硬木、铁轴,要多少有多少;工坊、工具,任由他使用!”
石室里的匠人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屋顶的尘土都簌簌往下掉。老鲁班领着沈序走到墙角,指着堆得像小山似的硬木和铁轴:“这些都是咱们匠盟私藏的好东西,硬木是十年以上的榆木和枣木,坚韧耐磨;铁轴是咱们自己挖矿炼的,比柳家的铁料还结实。你尽管用,用完了咱们再找。”
沈序看着眼前的材料,眼眶都有些发热:“多谢前辈,多谢各位兄弟!晚辈发誓,定不辜负匠盟的信任,造出省力的水车,让淮河百姓不再受柳家的压榨!”
“不用发誓,” 老鲁班拍了拍他的肩膀,“匠人说话,凭手艺算数;匠人做事,凭良心落笔。你祖父当年就是这么做的,你只要跟着他的脚印走,就错不了。” 他领着沈序走出石室,穿过一条隐蔽的山道,来到一处山间盆地 —— 这里竟是一座隐秘的工坊,几间木屋错落有致,里面打铁炉、木工台一应俱全,溪水从旁边流过,正好能用来淬火、洗料。
“这里是咱们匠盟在淮河的秘密工坊,外人根本找不到。” 老鲁班介绍道,“你带来的匠人兄弟,也可以搬到这里来,咱们一起干活,效率更高。”
沈序连忙派人回去通知苏微、铁夯和木巧。三人接到消息,欣喜若狂,推着板车,带着仅有的工具,连夜赶到了秘密工坊。铁夯一看到工坊里的打铁炉和堆成山的铁料,当场就跳了起来:“俺的娘嘞!这么好的铁料,俺能打出最好的铁轴,保证十年不磨损!”
木巧则围着那些硬木打转,用手抚摸着木纹,兴奋地说:“这榆木纹理细密,是做水车框架和斜齿的绝佳材料,比京郊的木料还好上三分!”
苏微看着工坊外的溪水,笑着对沈序道:“有了这溪水,咱们就能随时淬火、洗料,还能测试水车的运转效果,简直是天助咱们。”
老鲁班让匠盟的弟子们搬来桌椅,摆上茶水,对众人道:“沈小子,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干,柳家那边,咱们会派人盯着。他们要是敢来捣乱,咱们匠盟的兄弟,也不是好惹的!”
接下来的日子,秘密工坊里一片热火朝天。沈序负责整体设计和技术指导,拿着《考工秘录》,逐一讲解斜齿的齿距、弧形叶片的弧度;铁夯带着匠盟的铁匠们,在打铁炉边忙碌,铁锤敲打铁料的声音 “叮叮当当”,响彻山谷;木巧则领着木工们,刨木、凿齿、组装框架,每一个部件都做得精益求精;苏微则用算学测算水车的转速和灌溉效率,确保每个部件都完美契合。
老鲁班也没闲着,他亲自指导弟子们制作水车的核心部件 —— 斜齿齿轮。他拿着鲁班尺,精准测量每一个齿的尺寸,对弟子们道:“做手艺,就得精益求精。这斜齿多一分则咬合不紧,少一分则摩擦力太大,差一点都不行。沈小子说的对,咱们做的不是器械,是百姓的活路,半点马虎不得。”
沈序看着老鲁班专注的模样,想起了祖父当年修观测仪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千。匠人之心,不分老少,都是这般执着于手艺,这般心系百姓。他走到老鲁班身边,递过一杯茶水:“前辈,您歇会儿。有您指导,这些部件肯定能做到完美。”
老鲁班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笑道:“沈小子,你这改良思路,跟你祖父当年如出一辙。当年他改良观测仪的齿轮,也是这般反复琢磨,力求精准。匠人联盟之所以愿意帮你,不光是因为你的手艺,更是因为你身上有你祖父的那份‘实证利民’的初心。”
他顿了顿,又道:“柳承业那老东西,以为垄断了材料就能拿捏百姓,他不懂,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是垄断,而是共享。你把手艺献给匠盟,匠盟帮你解决材料,百姓用上省力的水车,这才是真正的‘互助共赢’,是他柳家永远不懂的道理。”
沈序深以为然。他想起当年在京郊,自己把曲辕犁的图纸公开,让百姓免费仿制,结果农具改良迅速推广,百姓受益匪浅。如今,他又将防锈技法和水车改良工艺献给匠盟,正是延续了这份共享的初心。
然而,柳家的眼线终究还是发现了端倪。这日,柳福带着几个家丁,骑着马在山外巡查,隐约听到山谷里传来打铁的声音,心中起了疑心。他让家丁们下马,顺着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却在山口被匠盟的弟子拦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不准往前走!” 匠盟弟子手持木棍,神色警惕。
柳福冷哼一声:“我们是柳家的人,前来巡查山林。你们是什么来头,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这山林是公家的,凭什么你们柳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匠盟弟子毫不退让,“我们是山里的匠人,在此打造农具,与你们无关,赶紧离开!”
柳福见对方人多势众,又个个身手矫健,知道硬闯讨不到好,便假意应道:“既然是匠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罢,带着家丁悄悄退了回去,心里却暗忖:这山里定有猫腻,沈序那伙人,定然藏在这里打造什么东西,得回去禀报家主,派更多人手来查查。
匠盟的弟子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老鲁班。老鲁班听后,笑道:“柳福这老狐狸,倒是有些眼力见。不过他也只能在山外打转,进不来咱们的工坊。” 他转头对沈序道,“沈小子,咱们得加快进度,尽快造出第一架改良水车,只要水车能运转,百姓看到了好处,就算柳家想来捣乱,也得掂量掂量百姓的怒火。”
沈序点了点头:“前辈说得是。咱们加把劲,争取三日内造出第一架水车,然后在山外的小溪边进行演示,让周边村落的百姓都来看看。”
众人闻言,干劲更足了。铁夯和匠盟的铁匠们,连夜打铁,通红的铁水在模具里冷却成型,再经过反复敲打、打磨,一根根光滑耐磨的铁轴很快就打造完成;木巧和木工们,也加班加点地组装水车框架,安装斜齿齿轮和弧形叶片,每一个接口都严丝合缝。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时,一架崭新的改良龙骨水车终于成型。这水车比老式水车小巧了许多,木架是用坚韧的榆木打造,色泽温润;斜齿齿轮咬合紧密,转动起来顺滑无声;弧形叶片呈流线型,微微弯曲,一看就极具推水力道。
“沈先生,咱们试试?” 铁夯搓着手,跃跃欲试。
沈序点了点头,和铁夯一起,推着水车来到溪边。两人站上水车的踏板,轻轻一踩,水车立刻 “咕噜咕噜” 地转了起来,弧形叶片没入水中,兜起满满一槽水,顺着木槽稳稳地流到岸边的田地里,速度又快又稳。
“成了!真的成了!” 小漏欢呼起来,抱着刻漏铜壶,在一旁记录时间,“沈先生,铁夯大哥,你们踩踏了一个时辰,浇透了一亩地!比老式水车快了四倍不止!”
苏微用算筹算了算,笑着说:“而且只需要两人踩踏,比原来省了一半人力。按这个效率,一架水车一天能灌溉二十亩地,足够一个村落使用了。”
老鲁班走上前,抚摸着转动的水车,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手艺!沈小子,你没辜负你祖父的期望,也没辜负匠盟的信任。这水车,是真正的利民利器!”
石室里的匠人们也都围了过来,看着运转的水车,纷纷赞叹。一个年轻匠人道:“沈先生,咱们多造几架这样的水车,免费送给周边村落的百姓,让他们都用上,看柳家还怎么收高额水费!”
“说得对!” 另一个匠人附和道,“咱们还可以教百姓自己打造,让柳家的垄断彻底破产!”
沈序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这架水车不仅仅是一件器械,更是打破柳家垄断的利器,是匠人联盟互助精神的见证,是百姓期盼已久的曙光。
而在柳府,柳福正跪在柳承业面前,禀报着山里的情况:“家主,山里确实有一伙匠人,好像在打造什么东西,声音吵得很。属下怀疑,沈序那伙人就藏在里面,在打造改良水车。”
柳承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桌子:“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匠人,也敢跟我作对!沈序,你以为找到几个匠人,就能撼动我柳家的根基?简直是自不量力!”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眼神阴鸷:“柳福,你立刻带五十名家丁,包围那座山,不准任何人进出!我倒要看看,他们打造的水车,能不能飞出那座山!另外,通知周边村落的百姓,谁要是敢去山里看什么水车演示,就断了他家的水,让他家的庄稼全旱死!”
柳福躬身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柳承业看着柳福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他看来,沈序和那些匠人,不过是跳梁小丑,就算造出了水车,也传不出去,更别说打破他的垄断。淮河是他的地盘,他想让谁有水,谁才能有水;想让谁活命,谁才能活命,任何人都别想改变这一点。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山间的秘密工坊里,沈序和匠盟的匠人们,已经开始批量打造改良水车的部件。老鲁班将沈序传授的防锈技法,教给了所有匠人;沈序则将水车的图纸,复制了一份又一份,准备免费分发给百姓。
刻漏铜壶的 “嘀嗒” 声,伴随着打铁的 “叮叮当当” 声,在山谷里回荡。这声音,是手艺的赞歌,是互助的誓言,更是打破垄断、带来新生的号角。沈序站在溪边,看着转动的水车,水流顺着木槽流淌,滋润着干涸的土地,仿佛看到了淮河两岸的百姓,用上省力的水车,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较量即将到来。柳家的家丁已经在山外集结,一场关于技术、垄断与民生的斗争,即将拉开序幕。但他心中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身后,有匠人联盟的鼎力支持,有百姓的默默期盼,有《考工秘录》的智慧传承,更有 “实证利民” 的坚定初心。
老鲁班走到沈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小子,别怕。匠人的手艺,是最硬的底气;百姓的期盼,是最利的武器。柳家想拦,也拦不住。”
沈序点了点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山外:“前辈放心,晚辈定当守住这份初心,让改良水车的光芒,照亮淮河的每一寸土地,让柳家的垄断,在实证与互助面前,土崩瓦解!”
山间的风,带着溪水的清凉,吹拂着沈序的衣角。
(第一百零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