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歇,天边还悬着厚重的乌云,像是随时会再泼下一场倾盆。淮河的浊浪依旧翻滚,带着泥沙的腥气,拍打着溃堤处的断壁残垣,发出沉闷的轰鸣。沈序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青布袍早已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却丝毫顾不上擦拭 —— 他手里攥着一把木尺,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那道三丈宽的溃口,像是要从这堆破碎的夯土石料里,揪出藏在背后的真相。
“沈先生,这烂泥路实在难走,要不咱们等水退退再测?” 铁夯扛着一把铁锨,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裤腿上沾满了泥团,走一步掉一块,活像拖着两块沉甸甸的土疙瘩。
“等不得。” 沈序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坚定,“水一退,痕迹就淡了;再等几日,柳家指不定会派人来销毁证据,到时候咱们就算有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弯腰拨开一块松动的夯土,指尖刚触碰到,那土块就 “簌簌” 地碎了,混着泥水淌下来,“你看这夯土,比豆腐还软,柳家修的哪里是堤坝,分明是糊弄人的摆设!”
苏微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算筹、麻纸和一小块墨锭,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生怕脚下一滑摔进水里。“沈兄说得对,越是此时,越要抓紧勘测。我已经把历年的淮河水文数据都带来了,等会儿咱们测完堤坝,就能对比出这堤坝到底差了多少。”
小漏抱着刻漏铜壶,跑得气喘吁吁,壶里的水滴 “嘀嗒” 作响,像是在为这场与时间赛跑的勘测计时。“沈先生,萧将军派来的将士已经在周边警戒了,柳家的人不敢靠近!” 他跑到沈序身边,献宝似的晃了晃铜壶,“俺这刻漏准得很,咱们勘测了多久,记录得明明白白,绝不让柳家有机会说咱们‘造假’!”
沈序点点头,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好!今日咱们就沿用当年查黄河溃堤的法子,实测为证,让真相说话!铁夯,你带人清理溃口周边的浮泥,把破损的堤坝断面露出来;苏兄,你负责记录数据,算筹、木尺都备好,夯土密度、石料尺寸、溃口高度宽度,一点都不能错;小漏,你守着刻漏,记录每一项测量的时辰,再帮着苏兄递东西;匠盟的兄弟们,跟着铁夯干活,注意安全,别掉进河里!”
“得嘞!” 众人齐声应道,立刻分头行动。铁夯抡起铁锨,三下五除二就铲开了表层的浮泥,露出了堤坝的断面 —— 那断面惨不忍睹,夯土松散得能徒手掰开,里面夹杂着杂草、碎石,甚至还有几段腐烂的树枝;原本该用来加固的石料,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小,还东倒西歪地嵌在夯土里,毫无章法,不少地方连石料都没有,只用稀松的泥土填充。
“俺的娘嘞!这也叫堤坝?” 铁夯气得一铁锨拍在地上,震得泥点四溅,“柳家这帮天杀的,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俺打铁都知道要把铁坯夯实,他们修堤坝竟然用这种烂土碎石,简直是丧心病狂!”
周围闻讯赶来的百姓也围了上来,看到这一幕,都惊得说不出话。之前一直坚信 “河神发怒” 的老农夫,蹲下身,用手扒了扒堤坝的夯土,那土块一捏就碎,他脸色瞬间变了:“这…… 这夯土怎么这么松?当年柳家修堤时,俺们还去帮忙挑过土,记得他们说要‘三夯三压’,怎么会是这模样?”
“什么三夯三压,怕是只夯了一下就糊弄了事!” 一个年轻匠人冷哼一声,指着断面的石料,“你们看这石料,大小不一,还没用人灰浆粘合,洪水一冲,能不垮吗?这根本就是偷工减料,跟河神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沈序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而是拿着木尺,蹲在堤坝断面旁,开始仔细测量。“苏兄,记好了:溃口顶部宽度三丈二尺,底部宽度一丈八尺,堤坝原高八尺,现存残高三尺五寸。” 他一边量,一边报出数据,声音沉稳有力。
苏微立刻拿出算筹,在麻纸上飞快演算,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清晰的字迹:“记下了。沈兄,你再测测夯土的密度?”
“好。” 沈序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这是他特意准备的 —— 木盒容积固定,正好一升。他用铁锨挖起一块不含碎石杂草的纯夯土,装满木盒,刮平表面,递给苏微:“称一称,看看多重。”
苏微接过木盒,放在随身携带的简易秤上,秤杆微微一沉。“沈兄,一斤三两!” 她报出数字,又补充道,“按标准,堤坝夯土的密度至少要达到一斤八两,这差了足足五两,密度连标准的七成还不到!”
“果然如此。” 沈序点点头,又拿起一块石料,用木尺量了量,“这石料最大的三寸见方,最小的才一寸,按水文数据,抵御这种量级的洪水,石料至少要五寸见方,还得用砂浆粘合。柳家不仅石料太小,还省了砂浆,这堤坝根本就是个空架子。”
小漏在一旁看得认真,忍不住插了句嘴:“沈先生,俺记得你说过,当年黄河的堤坝,夯土密度都是一斤九两以上,石料也都是七八寸见方的大石块,怪不得能挡住那么大的洪水。柳家这堤坝,跟当年的差太远了!”
“可不是嘛!” 铁夯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刚挖出来的夯土,用力一捏,土块碎成了粉末,“俺看这土,怕是连晒都没晒干就用来修堤了,能不松散吗?柳承业这老狐狸,怕是把修堤的银子都揣进自己腰包里了!”
沈序没有接话,只是继续勘测。他沿着溃堤处来回走动,每走几步就停下来测量、取样,苏微则寸步不离地跟着,算筹不停,记录不止。麻纸上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夯土密度最低一斤一两,最高一斤五两;石料尺寸偏差两寸到四寸不等;堤坝断面无任何加固结构,与水文记录要求的 “三层夯土 + 两层石料” 结构完全不符……
“沈先生,你看这里!” 匠盟的一个弟子突然喊道,指着堤坝底部的一个缺口,“这下面是空的!像是被白蚁蛀了,又像是根本没填实!”
沈序连忙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果然,堤坝底部有一个不小的空洞,里面黑漆漆的,还能看到残留的白蚁巢穴。“这就对了。” 沈序恍然大悟,“夯土松散,又没夯实,正好给了白蚁筑巢的机会,时间一长,堤坝底部就空了,再遇上这场暴雨,自然一冲就垮。”
苏微立刻演算起来:“沈兄,按这个空洞的大小和位置,我算过了,这堤坝至少在五年前就已经有隐患了,只是一直没爆发。这次的暴雨只是诱因,就算没有这场雨,再过一两年,汛期一到,也迟早会溃决。”
百姓们越看越心惊,越听越气愤。之前那个抱着孩子哭着要拆水车的妇人,红着眼眶道:“原来…… 原来真的是柳家偷工减料!俺们被他骗了,还差点砸了沈先生的水车,真是糊涂啊!”
“柳承业这个骗子!” 老农夫气得浑身发抖,“他不仅骗咱们交高额水费,还修这种破烂堤坝害咱们,简直猪狗不如!沈先生,您一定要为咱们做主啊!”
“大家放心!” 沈序站起身,举起手里装满夯土样本的布包,声音洪亮得能传到河对岸,“今日这些数据、这些样本,就是铁证!柳家说水车惊动河神导致溃堤,纯是无稽之谈!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柳承业偷工减料、草菅人命!我沈序以《考工秘录》的祖训起誓,定会拿着这些证据,上禀朝廷,下告百姓,让柳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好!沈先生说得好!” 百姓们齐声欢呼,之前的恐慌和疑虑,在实打实的数据和样本面前,烟消云散。不少人主动上前,帮着沈序采集样本、搬运测量工具,还有人跑去附近的村落,把勘测到的真相告诉乡亲们。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萧彻派来的将士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手里的长枪,低声道:“沈先生,柳家的人在那边偷看!”
沈序顺着将士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几个青布短褂的身影一闪而过,正是柳家的眼线。他冷笑一声:“让他们看!看得越清楚越好!就算他们跑回去报信,柳承业也改变不了堤坝偷工减料的事实,改变不了这些铁证如山的数据!”
铁夯撸起袖子,恨不得冲过去把那些眼线抓回来:“这些狗腿子,还敢来窥探!俺去把他们抓来,让他们当面认认这破烂堤坝!”
“不必。” 沈序拦住他,“咱们的目的是查明真相,不是抓几个眼线。等咱们把证据整理好,公之于众,柳家就算有百般狡辩,也无济于事。”
夕阳西下,天边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霞光,照在泥泞的堤坝上,给这满目疮痍的地方添了几分暖意。沈序和众人忙活了整整一日,终于把所有数据都勘测完毕:装满了夯土、石料样本的布包沉甸甸的,写满数据的麻纸堆了厚厚一摞,刻漏铜壶里的水也快滴尽了。
“沈先生,都测完了!” 小漏抱着刻漏,脸上满是疲惫,却难掩兴奋,“这些数据足够证明柳家的罪行了,看他们还怎么狡辩!”
沈序点点头,看着身边满身泥泞却眼神明亮的众人,心里充满了欣慰。从黄河溃堤时的孤身犯险,到如今有苏微、铁夯、匠盟弟子和百姓们的支持,他知道,这场与柳家的较量,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收拾东西,回去整理证据。” 沈序道,“苏兄,你把这些数据整理成明细表,用算学推演堤坝溃决的必然原因;铁夯,你把样本保管好,别弄丢了;小漏,你把勘测的时辰、过程整理成记录,咱们明日就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揭穿柳家的谎言!”
“得嘞!” 众人齐声应道,开始收拾工具。百姓们也纷纷散去,回去后,他们要把今日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更多人,让 “堤坝偷工减料” 的真相,像当年沈序的实证数据一样,传遍淮河两岸。
回到临时住处,沈序等人顾不上休息,立刻投入到证据整理中。苏微趴在桌上,用算筹一遍遍演算,确保每个数据都准确无误;铁夯把夯土、石料样本分门别类地摆好,贴上标签,还特意用木盒装好,生怕损坏;小漏则在一旁,把勘测过程详细地记录在麻纸上,一字一句都不敢马虎。
萧彻闻讯赶来,看到桌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整齐摆放的样本,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沈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些铁证,足以让柳承业百口莫辩。明日我就派将士,把这些证据张贴在各个村落,让百姓们都看清楚柳家的真面目!”
“多谢将军。” 沈序道,“光张贴还不够,明日我想在河畔再举行一次演示,一边展示这些证据,一边让百姓们继续使用水车,用事实证明,水车不仅不会惊动河神,还能帮助咱们灌溉田地,弥补溃堤造成的损失。”
“好主意!” 萧彻拍案叫好,“双管齐下,既揭穿谎言,又推广水车,一举两得!我让将士们明日一早就在河畔搭好木台,确保万无一失!”
夜色渐深,临时住处的油灯还亮着,映照着一张张专注的脸庞。刻漏铜壶的 “嘀嗒” 声,与苏微演算的算筹碰撞声、铁夯整理样本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激昂的乐曲。沈序看着桌上的证据,想起祖父在《考工秘录》里写的 “实证为基,不欺暗室”,心中充满了坚定。
他知道,明日将是一场关键的较量。柳承业绝不会轻易认输,或许还会耍出新的花招。但他有信心,有这些铁证如山的数据,有百姓们的支持,有萧彻的相助,一定能揭穿柳家的谎言,让实证的光芒再次照亮淮河两岸。
而在柳府,柳家的眼线正跪在柳承业面前,战战兢兢地汇报着勘测的全过程:“家主,沈序他们测了一整天,记录了好多数据,还采集了夯土和石料样本,百姓们都相信他了,还帮着他干活……”
柳承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佛珠被攥得咯咯作响。他怎么也没想到,沈序竟然真的能从溃堤的堤坝里找出这么多证据,更没想到,百姓们竟然这么快就倒向了沈序。
“废物!都是废物!” 柳承业猛地把佛珠摔在地上,怒吼道,“他沈序会测数据,难道我就不会狡辩吗?明日他要公开证据,我就派人去捣乱,说他的样本是伪造的,数据是编造的!我就不信,那些泥腿子能分清什么是真数据,什么是假数据!”
柳福连忙应道:“属下明白!明日就安排人去河畔,只要沈序一拿出证据,就起哄闹事,让他说不成话!”
柳承业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不能阻止沈序公开证据,他的好日子就真的到头了。这场与沈序的较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必须孤注一掷。
夜色越来越浓,淮河的浪声依旧拍打着堤岸,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擂鼓。沈序和柳承业,一方握着铁证如山的数据,一方抱着孤注一掷的侥幸,都在为明日的较量做着最后的准备。而百姓们,也在翘首以盼,期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期待着能真正摆脱柳家的压榨,用上省力的水车,过上安稳的日子。
刻漏铜壶的 “嘀嗒” 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这场正义与邪恶、实证与谎言的较量,倒计时。沈序站在窗前,望着淮河的方向,眼神坚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