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脊坡的晨雾还没散，周三柱就带着护田队的后生们在村口排查——凡是面生的行商，都要问清来路。工坊外的陷阱旁，李婆子正领着妇女们往坑里铺荆棘，嘴里念叨：“‘影子’的人要是敢来，保管扎得他们哭爹喊娘。”不远处的晒谷场，鲁师傅正对着一堆熟铁比划，见沈序过来，立刻迎上去：“沈先生，这新犁的铁犁铧按您说的改了刃口，就是绞车的铁轴还得再磨磨，不然转着费劲。”
沈序刚接过鲁师傅递来的铁轴，苏微就捧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走来，封面上“考工秘录”四个字是用朱砂写的，边角已被磨得起毛。“这是您要的《考工秘录》抄本，‘开矿器械篇’我标出来了，里面提的‘三刃凿’和‘棘轮绞车’，和您之前改的螺旋钻头能配上。”她指着册中批注，“您看，这里说‘凿带槽则矿渣易出，车加棘则力省而不坠’，正好解决苍梧山矿洞的堵渣和绞车倒滑问题。”
“就是这个理。”沈序摩挲着册页，“朝廷设铁务司的消息传开，江南士族肯定会盯紧河道运输，咱们得先把矿具改得更趁手，让苍梧山的铁出得更快，再建条隐秘的运输道，才能彻底绕开他们。”他转头对周铁山道：“备马，咱们再去趟苍梧山，这次把改良的法子落到实处。”
王二憨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扛着个新做的木夯，夯头还没包铁：“沈先生，俺也去！俺帮着试新工具，您忘了，上次试螺旋钻头还是俺先上手的！”沈序笑着戳了戳他的夯杆：“你这夯头还空着，留着守龙脊坡——等咱们的铁运回来，第一个给你包铁，保准比现在沉实。”王二憨眼睛一亮，立刻拍胸脯：“那您放心去，谁敢靠近工坊，俺一夯把他夯进陷阱里！”
再次赶到苍梧山时，孙老凿正带着匠人发愁——矿洞深处的矿砂越来越硬，新做的螺旋钻头虽好用，可凿开的矿渣堵在洞口，得两个人往外扒，耽误功夫。铁蛋看见沈序，举着个磨秃的凿子就跑过来：“沈先生，您可来了！这矿渣堵得慌，俺们挖一天，一半功夫都在清渣！”
沈序跟着进了矿洞，借着松明火把的光，看见洞壁上堆着半人高的矿渣，几个后生正用木锨往外铲，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就渗进泥里。他从布包里掏出《考工秘录》抄本，递给孙老凿：“老丈看这里，‘开矿凿，宜开三刃槽，中槽导渣，侧刃破岩’，咱们把钻头改改，加个导渣槽，矿渣自然就顺槽出来了。”
孙老凿捧着抄本，凑到火把前细看，浑浊的眼睛越睁越大：“这册子是宝贝啊！俺们以前的凿子都是平刃，砸下去渣子乱溅，哪想过还能开槽导渣。”沈序蹲在地上，用木炭在岩壁上画草图：“螺旋部分保留，在钻头前端开三道槽，中间一道深些，通到木柄里，渣子顺着槽就流到外面，不用再扒了。”
说干就干，工棚里的炉火重新烧起来。鲁师傅特意派来的两个铁匠徒弟也跟着来了，帮着锻打。沈序亲自掌钳，把烧红的铁坯放在铁砧上，孙老凿抡锤砸下，火星溅得满棚都是。“往左偏半寸，刃口要利，槽要深而不裂。”沈序喊着号子，“就像削犁铧，既要扎得进土，又不能崩口。”
正午时分，第一把带导渣槽的螺旋钻头成了。铁蛋抢着往矿洞跑，刚把钻头装在木架上，握住手柄往下一钻，“吱呀”一声，钻头顺利钻进岩壁，黑色的矿渣顺着中间的槽子“哗哗”流出来，落在预先摆好的竹筐里。“成了！渣子自己跑出来了！”铁蛋激动得大喊，“以前钻这地方，得停三次清渣，现在一口气钻到底！”
孙老凿走过去，摸了摸钻出来的矿洞，又看了看竹筐里的矿渣，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沈先生，这工具改得好！俺们算过，以前一天能采三百斤矿砂，现在最少能多采一百斤，效率提了三成还多！”旁边的匠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有这宝贝，再也不用跟矿渣较劲了！”“俺的腰终于能直起来了！”
解决了钻头的问题，沈序又盯上了绞车。之前做的木架绞车虽比藤筐省力，可吊着重矿砂往上摇时，一松手就会倒转，好几次差点砸伤人。他翻着《考工秘录》，指着“棘轮止逆”的图样对孙老凿道：“给绞车加个棘轮，就像纺车的刹车，摇上去就卡住，再也不怕倒转了。”
这回孙老凿上手更快，他找了块硬木，按沈序画的图样，刻出带齿的棘轮，又用熟铁做了个卡爪。装在绞车上一试，周铁山摇着绞车把矿砂吊上来，松开手，绞车果然纹丝不动。“妙啊！”周铁山赞道，“以前吊着重东西，胳膊都不敢松，现在就算累了歇口气，也不用担心砸到人。”
工棚外的空地上，几个匠人正用新绞车吊矿砂，一人摇手柄，一人接矿砂，比以前四个人扛着藤筐跑快了十倍。王二憨派来的送信后生刚好赶到，看见这场景，瞪大了眼睛：“俺们村扛麦垛都没这么省力！沈先生，这绞车要是用来运粮食，能省多少力气啊！”
孙老凿忽然拉着沈序走到一旁，神色郑重：“沈先生，俺有句话想问您。三年前黄河决堤，是不是您带着匠人们在兰考堵口子，用木笼装石，救了上千村民？”沈序一愣，点头道：“是我，当时也是急着救人，多亏了当地的匠人帮忙。”
孙老凿猛地往地上一跪，沈序连忙扶住他。“俺的老家就在兰考！”孙老凿红着眼睛道，“当年俺在外地挖矿，听说决堤，差点急死，后来才知道是您带着人堵上的口子，俺的老婆孩子才保住性命。俺一直想谢您，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周围的匠人都愣住了，铁蛋道：“师父，您从没说过这事！”孙老凿抹了把脸：“以前怕士族的人知道，连累大家。现在俺不怕了，沈先生是俺们的救命恩人，他的事，就是俺们的事！”他转身对匠人们喊：“沈先生要铁，咱们就是不吃不喝，也得给他炼够！士族想垄断，咱们偏要把铁运出去！”
匠人们都跟着喊：“对！听沈先生的！”“咱们跟士族斗到底！”沈序心里暖烘烘的，他没想到当年的举手之劳，竟成了如今合作的纽带。“老丈，咱们不是单方面要铁，是合作共赢。”沈序道，“我已经让人把《考工秘录》的采矿篇抄了几十份，分给各个矿洞，咱们一起改良工具，一起扩大采矿规模，以后再也不用看士族的脸色。”
接下来的重点，就是打通运输渠道。江南士族把守住了淮河沿岸的主要码头，寻常的船运肯定会被查。孙老凿带着沈序来到苍梧山后的一条隐秘河谷：“这河叫‘隐龙溪’，通着淮河的支流，平时水浅，只能走竹筏，士族的大船进不来。俺们以前偷偷运过少量铁，从没被发现过。”
沈序沿着河谷走了一圈，发现溪水虽浅，但水流平稳，两岸都是陡峭的岩壁，确实隐蔽。“咱们做些宽竹筏，上面盖着茅草，装作运柴的，把铁藏在柴下面。”沈序道，“每艘竹筏配两个匠人，再让护田队的人在岸上接应，遇到士族的暗哨，就用信号弹联系。”
周铁山补充道：“萧将军已经答应，在支流的交汇处派士兵接应，只要过了隐龙溪，到了支流，就安全了。”孙老凿立刻应下：“俺这就让人编竹筏，三天内就能做好第一批，先运五十斤熟铁回龙脊坡试试水。”
消息传到龙脊坡，王二憨比谁都高兴，他带着护田队的人在支流交汇处搭了个临时码头，还让人挖了个藏铁的地窖。李婆子则带着妇女们做了很多装柴的草绳：“把铁裹在草绳里，再埋在柴堆下，就算士族的人翻，也不一定能找到。”
三天后，第一批竹筏出发了。孙老凿亲自带队，竹筏上堆着高高的茅草，下面藏着五十斤熟铁。沈序站在河谷口送行，叮嘱道：“路上小心，遇到情况别硬拼，安全第一。”孙老凿挥挥手：“沈先生放心，俺们走这条道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到。”
竹筏顺着隐龙溪往下漂，两岸的茅草长得比人还高，遮住了阳光。铁蛋撑着竹篙，笑着道：“师父，您说沈先生要是早来几年，咱们是不是早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孙老凿哼了一声：“以前那些当官的，只知道收税，哪像沈先生这样真心帮咱们匠人。”
果然，在隐龙溪和支流的交汇处，遇到了士族的暗哨。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拦着竹筏：“干什么的？运的什么东西？”孙老凿跳上岸，递过几个铜板：“这位小哥，俺们是山里的柴夫，运点柴去县城卖。”那汉子踢了踢柴堆，见都是干柴，又收了铜板，就挥挥手放行了。
过了暗哨，萧将军的亲兵早就等着了。把铁卸下来藏进地窖，再把竹筏上的柴真的运去县城卖，一切都天衣无缝。当王二憨把熟铁运回工坊时，鲁师傅拿着铁条，激动得手都抖了：“这铁纯得很，比铁行的还好！有了这稳定的铁源，咱们的新犁、铁栅都能批量做了！”
沈序收到消息时，正在苍梧山指导匠人们建新的炼铁炉。这是他根据《考工秘录》里的“竖炉炼铁法”改的，比原来的土窑炼铁效率高两倍。“咱们先建三座竖炉，每月能炼三千斤熟铁，不仅够龙脊坡用，还能卖给周围的村子。”沈序对孙老凿道，“等铁务司成立了，咱们就光明正大地开矿、炼铁，再也不用藏着掖着。”
孙老凿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沈先生，这是俺们几个老匠人凑的，算是入股的本钱。您建工坊、买材料都要用钱，俺们也出份力。”沈序打开布包，里面是些碎银子和铜板，还有几个银镯子，显然是匠人们的家当。
“老丈，这钱我不能要。”沈序把布包推回去，“咱们是合作，不是我开工坊雇你们。等以后赚了钱，咱们按出铁的多少分利，你们的辛苦钱，得自己留着。”孙老凿急了：“沈先生，您要是不收，就是不把俺们当自己人！”
争执间，周铁山匆匆跑来：“沈先生，龙脊坡传来消息，‘影子’的人在查隐龙溪的运输路线，好像有人泄了密！”沈序脸色一变，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老丈，第一批铁已经运到，咱们暂时停一下运输，先查内奸。”沈序道，“你去问问匠人们，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过矿洞，或者谁跟士族的人有过接触。”
孙老凿立刻去排查，没过多久就回来禀报：“有个叫赵三的匠人，前几天请假回了趟家，他的表弟在柳家当仆役。俺刚才问他，他支支吾吾的，说漏嘴了，是他表弟问过他矿洞的位置和运输路线。”
“把他叫来。”沈序沉声道。赵三被带进来时，脸色惨白，一进门就跪下了：“沈先生，俺不是故意的！俺表弟逼俺说，要是不说，就把俺娘抓去柳府。俺一时糊涂，就说了几句……”
沈序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娘现在在哪？”赵三道：“俺表弟说，只要俺帮他们查到运输路线，就放了俺娘。可现在他们还没放，还让俺继续打听。”沈序对周铁山道：“你带着几个人，去赵三家附近埋伏，等他表弟来接头，把人抓住，救回他娘。”
周铁山立刻领命出发。沈序对赵三道：“这次饶了你，但你得帮我们一个忙。你回去跟你表弟说，运输路线是走淮河主码头，让他报给柳家的人。咱们设个埋伏，把‘影子’的人引出来。”赵三连忙点头：“俺听沈先生的，一定戴罪立功！”
计划很快定下来。赵三回到家，按沈序说的，告诉来接头的表弟，运输路线是走淮河主码头的“清风渡”，每月初一、十五运铁。他表弟信以为真，立刻把消息报给了柳府。柳承业虽然被抓，但江南士族派来的“影子”首领还在，他立刻下令，在清风渡设下埋伏，等着截获铁材，顺便抓住沈序。
沈序则带着护田队和匠盟的弟子，在清风渡周围的芦苇丛里设了埋伏。周铁山带着士兵埋伏在码头的仓库里，孙老凿则带着匠人驾着空竹筏，装作运铁的样子，引诱“影子”的人出来。
十五那天，清风渡格外热闹。“影子”的人藏在码头周围的茶馆和客栈里，盯着河面。当孙老凿的竹筏靠岸时，十几个黑衣人从芦苇丛里窜出来，举着刀喊：“把铁交出来！”
就在这时，沈序喊了一声：“动手！”芦苇丛里的护田队和士兵冲了出来，周铁山带着人从仓库里包抄，形成合围。“影子”的人没想到有埋伏，顿时乱了阵脚。王二憨扛着新包铁的夯，一马当先，一夯砸在为首的黑衣人肩上，那人当场晕了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影子”的人就被抓了大半，剩下的几个跑掉了。周铁山从为首的黑衣人身上搜出一封信，是江南士族写给“影子”首领的，上面说要在月底前破坏苍梧山的矿洞，阻止沈序的铁材供应。
沈序看着信，皱起眉头：“他们要对矿洞下手，咱们得加强防备。”孙老凿道：“俺这就回苍梧山，让各个矿洞的匠人都组织起来，白天挖矿，晚上轮流守夜，再在矿洞口装些陷阱，让‘影子’的人有来无回。”
回到龙脊坡时，御史派来的使者也到了，带来了朝廷的旨意：任命沈序为淮河铁务司副使，负责农耕铁材的开采、冶炼和调度，允许他在苍梧山设立官方矿场，免征三年赋税。“沈副使，朝廷知道您在江南士族的打压下不易，特意给您派了五十名士兵，协助您守护矿场和运输路线。”使者道。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有了朝廷的支持，沈序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运铁了。鲁师傅激动得当场就炼出了第一炉官方认证的熟铁，在铁条上打上“淮铁务”的印记：“以后咱们的铁就是官铁，士族再也不敢拦了！”
沈序却没放松警惕，他知道江南士族不会善罢甘休，“影子”的首领还没抓到，月底的破坏计划还在进行中。他把士兵和护田队的人分成两队，一队去苍梧山守护矿洞，一队留在龙脊坡防备工坊被袭。“朝廷的支持是后盾，但真正的保障，还是咱们自己的力气和手艺。”沈序对众人道，“只要咱们的矿洞在、工坊在、人心在，就没有谁能挡得住咱们。”
夕阳下，苍梧山的矿洞里，新的竖炉火光冲天；龙脊坡的工坊里，新犁的锻造声此起彼伏；隐龙溪上，载着官铁的竹筏顺流而下，竹筏上的“淮铁务”旗帜在风中飘扬。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