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驿卒的呼喊声还在江面上回荡,沈序的“安澜号”船舱内,却已被一片细碎的“噼啪”声填满。苏微跪坐在矮案前,面前铺着丈许长的白绢,绢上用朱砂画着纵横网格,网格间密密麻麻写着数字,数十根青黑算筹在她指间翻飞,落案时轻响如珠落玉盘。
“沈先生,浙西观测点的新数据到了。”苏微头也未抬,指尖捏着三根算筹一旋,稳稳落在绢册“降雨量”一栏,“连续七日无雨,土壤含水率降至三成以下——比上月推演的早了两日。”她抬手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沾着些许炭灰,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沈序刚送走驿卒,身上还带着江风的凉意,闻言走到案边。白绢上不仅有江南各州的数据,更用墨线勾出黄河、淮河的水脉走向,北方旱区用淡墨标注“待灌”,江南已灌区域则点着朱红圆点,像撒了一地的朱砂痣。“比上月早两日,意味着什么?”他轻声问,目光落在绢角苏微标注的“旱情持续周期”上。
“意味着浙西的晚稻要提前进入‘临界需水期’。”苏微将算筹重新排布,形成一组新的算式,“按这个速率推演,若未来半月仍无有效降雨,温州、台州的玉米会出现穗部干枯,嘉兴的水稻灌浆不足——这是上月预判二皇子追兵路线时用过的‘递推算法’,把‘行军速度’换成‘土壤失墒率’,道理是一样的。”
这话让沈序想起静塞关的寒夜。那时苏微也是这样,在油灯下用算筹算出追兵的扎营时间和必经之路,让他们提前设下绊马桩,打得二皇子旧部措手不及。“当年你算的是人心动向,如今算的是天地旱情,”沈序拿起一根算筹,“都离不开‘数据实、逻辑明’六个字。”
“正是如此。”苏微展开另一卷绢册,上面是全国二十一处观测点的记录,从岭南的“旬均温”到塞北的“冻土厚度”,无一不全,“这是司天监李监正托驿卒捎来的,他说北方也开始学咱们设观测点,就是算学底子薄,算不出个章法来。”她指着塞北的数据,“您看这里,塞北春旱比江南早一个月,滴灌技术若要推广,陶管得换成更耐冻的粗瓷管——我已经算出瓷管的壁厚和成本了。”
话音刚落,舱外传来王二憨的大嗓门,震得窗纸都颤了颤:“沈先生!苏姑娘!俺把温州的新数据带来了!”紧接着是夯杆撞船板的“砰砰”声,卫凛的笑声紧随其后:“王巡检,你这探水夯比驿马还快,三天就从温州跑到淮河了。”
苏微笑着迎出去,只见王二憨扛着探水夯,背上绑着个鼓囊囊的布包,布包边角还沾着泥点。“苏姑娘,这是鲁师傅让俺带的陶管透水记录,还有温州窑场的新窑温数据。”他把布包往案上一放,掏出个油布包着的册子,“俺们按你上次算的‘轮灌时辰’浇地,玉米苗比隔壁村的高半尺!就是有个事,乐清的老井水位降得比你算的快,鲁师傅说是不是算错了?”
苏微接过册子,指尖飞快划过记录,忽然笑了:“不是算错了,是你们挖井挖得好。”她拉过王二憨,指着绢册上的水脉图,“这里原本是条隐脉,你用探水夯扎通了岩层,把深层水引上来了,表面水位看着降得快,实则水脉更旺——这是好事!”
王二憨挠着后脑勺,黝黑的脸上笑出褶子:“俺就说苏姑娘的算筹比龙王灵!鲁师傅还说,按你算的尺寸做的双孔陶管,一管能浇两垄地,窑场的陶工都把你画的图纸当祖师爷牌位供着。”卫凛补充道:“沈先生,苏姑娘上次推演的‘浙南旱情缓解期’,跟闽南水师观测到的台风路径对上了——台风预计七月中旬登陆,正好能解浙南的旱情。”
沈序眼睛一亮,接过卫凛递来的台风观测图:“台风既能降雨,也可能毁了沿海的竹管井台,苏微,你得把台风的风力、降雨强度算进去,咱们好提前防备。”苏微立刻将算筹重新排布,炭笔在绢册上疾走:“闽南水师的记录里,台风最大风力能掀翻渔船,竹管必须用竹篾双层缠绕,井台加设石墩固定。我现在算各地加固所需的竹篾、石材数量,半个时辰就能出结果。”
王二憨凑在旁边看,见算筹在苏微指间像活过来似的,忍不住伸手想碰,被苏微笑着拦住:“这根是‘商数筹’,动了就全乱了。当年在静塞关,我就是靠这些算筹算出二皇子追兵的粮草补给点,咱们才烧了他们的粮仓。”王二憨吐了吐舌头:“俺还是扛俺的探水夯自在,这些小棍棍比攻城锤还难摆弄。”
半个时辰后,苏微将算好的《台风应对明细册》递到沈序面前,上面不仅有各州加固材料的数量,连水师战船的避风位置、百姓转移的路线都标得一清二楚。“温州需竹篾三万斤,台州要青麻石两千方,这些数量都按最高风力算的,留了三成富余。”苏微指着册子末尾,“我还算了台风带来的降雨量,浙南能储水五十万石,正好灌满新修的水窖,咱们可以提前挖截水沟,把雨水引进去——既防涝又储水。”
沈序立刻让人将明细册抄录三份,一份送江南卫凛执行,一份托驿卒呈给陛下,一份留给自己带进宫。“让沈敬之负责嘉兴的竹篾筹备,钱琛要是真有悔意,就让他去台州运石材——用算学算出来的任务,谁也别想偷懒耍滑。”他看着苏微布满炭灰的指尖,“你歇会儿,这些日子推演旱情,熬坏了眼睛可不行。”
苏微却摇了摇头,又展开一卷新的绢布:“还有北方的旱情推演没做完。北方多旱地,滴灌用的竹管得换成木管,我得算出不同木种的耐腐程度和成本——杨木便宜但易烂,榆木耐腐却价高,按三年一换的周期算,榆木反而更划算。”她拿起一根算筹,“就像当年算追兵的行军速度,不仅要看路程,还要看粮草够不够,算水利也得方方面面都顾到。”
船舱外,萧彻带着水师参军来见沈序,正好撞见这一幕,不由得赞叹:“沈兄,苏姑娘真是奇才!我水师的参军算台风路径都要耗上一天,她半个时辰就把应对之策算得明明白白,比军中的算学先生还厉害。”沈序笑着将明细册递给他:“这就是‘实证算学’,不是空泛的理论,全靠观测数据撑着——当年司天监的人也不信,直到看到水文刻漏的精准,才彻底服了。”
萧彻接过册子,越看越心惊:“连我水师战船在哪个港湾避风最安全都算出来了,苏姑娘这算学,简直是行军打仗、兴修水利的法宝。”他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京城来的密报说,二皇子旧部在流放地还不安分,想联络山东士族阻挠水利推广,你这算学推演,说不定还能算出他们的联络点。”
苏微闻言,抬笔在绢册上画了个简易的山东地图:“按二皇子旧部的活动规律,他们多在粮道沿线联络士族。山东的粮道有三条,最可能的是临清卫到济南这条——这里士族集中,又靠近运河,便于传递消息。我可以按粮船的航行速度算出他们的接头时间,不过得要山东的粮道观测数据。”
沈序立刻让卫凛传信山东知府,调取粮道数据,同时对萧彻道:“有苏微的算学推演,不管是旱情还是乱党,咱们都能提前防备。当年在太极殿,我用水文数据驳倒虞嵩;如今有这算学明细册,朝堂上的守旧势力也别想挑出毛病。”
江南的消息传得极快,沈敬之接到加固竹篾的任务后,立刻召集族中子弟砍竹编篾。他看着苏微算好的数量,不由得咋舌:“三万斤竹篾,不多不少正好够嘉兴的竹管加固,苏姑娘的算筹比杆秤还准。”为了表忠心,他不仅按时完成任务,还多编了五千斤竹篾送到温州,托卫凛转交给苏微,附信说“愿供算学推演之需”。
钱琛那边却又闹了笑话。他为了抢功,没等苏微的石材规格明细送到,就擅自买了一千方石灰石,结果苏微算的是耐潮的青麻石,石灰石遇水就裂,根本没法用。钱琛看着堆在码头的石灰石,气得把管家骂了个狗血淋头:“苏姑娘的算册上写得明明白白要青麻石,你偏要贪便宜买石灰石,现在好了,白扔了两百两银子!”
百姓们听说这事,都笑钱琛“有银子没脑子”。王二憨在温州的灌溉学堂里,把这事当成笑话讲给匠人听:“钱琛那老小子,以为买块石头就行,殊不知苏姑娘连石头的硬度都算进去了——青麻石能扛六级风,石灰石风一吹就碎,这就是算学的厉害!”匠人们哄堂大笑,鲁师傅道:“咱们做陶管也是一个理,壁厚差一分,耐用性就差十年,这都是苏姑娘算过的。”
卫凛把江南的趣事写信告诉沈序,信里还说湖州的周肇端见沈敬之得势,也偷偷派人来求苏微的算学推演方案,愿意出钱修湖州的截水沟。沈序看完信,笑着对苏微道:“这些士族现在都知道算学的好处了,当年司天监的人也是这样,从反对到信服,最后主动跟着学。”
苏微特意为湖州制定了专属方案,考虑到湖州多洼地,她在算册里加了“排水暗渠”的设计,用算学算出暗渠的坡度和宽度,既能排涝又能储水。周肇端拿到方案后,亲自带着银子到温州谢罪,对着卫凛连连作揖:“以前是我糊涂,不该跟着柳承业反对沈先生,苏姑娘的算学方案真是救湖州百姓于水火。”
船队离京城越来越近,苏微的《全国旱情推演总册》也终于完成。这本总册厚达三寸,里面不仅有江南的抗旱经验,还有北方旱地的滴灌方案、西北戈壁的储水计算,甚至算出了不同地区推广水利的成本和收益。“有了这本总册,陛下推广全国水利就有了精准依据,不会像以前那样盲目拨款。”苏微将总册递给沈序,封面上“实证算学,利国利民”八个字格外醒目。
沈序接过总册,感觉沉甸甸的——这不仅是一本算学册,更是江南百姓的期盼。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苏微抄录的当年沈序在寿州说的话:“做事凭数据,不凭臆断;治水凭算学,不凭鬼神。”沈序看着这句话,想起了在寿州改良曲辕犁的日子,想起了在温州挖井的百姓,心中感慨万千:“从曲辕犁到滴灌陶管,从水文数据到算学推演,咱们的实证之路,走得越来越扎实了。”
七月初,船队抵达通州码头,离京城只有三十里。司天监的李监正亲自带着吏员来接船,见到苏微的第一句话就是:“苏姑娘,你的算学推演册在司天监传疯了,吏员们都学着按你的方法算气象,比以前准了十倍!”他递来司天监的新观测数据,“这是北方最新的旱情记录,陛下让你再推演一遍,明日在金銮殿上呈给百官看。”
苏微立刻在船舱里展开推演,李监正站在旁边看,只见算筹在她指间翻飞,炭笔在绢册上不停游走,不过一个时辰,就算出北方旱情将在八月中旬缓解,需在七月底前完成河北、山东的滴灌设备安装。“精准!精准!”李监正连连赞叹,“当年你算黄河水文也是这样,分毫不差。司天监已经按你的方法设了五十个观测点,以后全国的气象数据都会更全。”
沈序看着苏微和李监正讨论算学,心中安定不少。夜里,他在船舱里整理明日要呈给陛下的奏折,苏微走进来,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莲子羹:“沈先生,明日在金銮殿上,要是守旧官员质疑算学推演,我就把这些观测数据和实际成效摆出来,让他们无话可说。”
沈序接过莲子羹,点了点头:“当年在太极殿,我一个人面对百官;如今有你、有李监正,还有这厚厚的算学总册,咱们的实证之路,再也不是孤军奋战。明日朝堂上,咱们就用算学说话,用成效说话,让陛下知道,推广水利法不仅可行,而且必行。”
苏微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王二憨刻的桃木算筹,上面刻着“实证”二字:“这是王巡检让俺带给你的,说让你带着它上金銮殿,就像带着江南百姓的心意。”沈序接过算筹,入手温润,他知道,这小小的算筹上,承载着江南匠人的手艺、百姓的期盼,还有苏微的心血。
次日清晨,沈序和苏微带着《全国旱情推演总册》,走进了庄严的金銮殿。陛下坐在龙椅上,目光温和:“沈爱卿,苏姑娘,江南的抗旱成效朕已经知道了,今日就把你们的算学推演讲给百官听听。”
苏微上前一步,将总册摊在御案上,用桃木算筹指着绢册上的数据:“陛下,臣以全国二十一处观测点的气象数据为基,用递推算法算出,本次旱情将在八月中旬缓解,但北方仍需推广滴灌技术;江南需加固沿海竹管以御台风,所需材料数量、成本均已算明,附在册后。”
有个守旧的老臣站出来,捋着胡须道:“苏姑娘,算学终究是纸上谈兵,岂能凭几根小棍就断旱情?当年虞嵩也说有水文数据,结果还不是错漏百出?”苏微从容应对:“老大人可看这册中记录,温州的玉米亩产从一石增至两石半,嘉兴的竹管灌溉省水三成,这些都是实证。当年虞嵩的‘数据’是臆断,臣的算学是基于每日的观测记录,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李监正立刻上前佐证:“陛下,司天监按苏姑娘的方法推演气象,近一个月的预测无一处差错,比旧法精准十倍。江南的旱情缓解,正是得益于她的提前推演。”他递上司天监的观测记录,“这是臣等的实证,恳请陛下明察。”
陛下翻看着总册和观测记录,脸上露出笑容:“沈爱卿,苏姑娘,你们的实证算学,比朕派去的巡查御史还管用。朕决定,即刻推广全国水利,以苏姑娘的算学总册为依据,各州按册中方案执行,所需银两由户部专项拨付。”
百官哗然,守旧官员还想争辩,沈序上前一步:“陛下,臣愿以江南的成效立誓,若按此算学方案推广水利,三年之内,全国粮食亩产必增两成;若有虚言,臣愿辞官谢罪。”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当年臣在黄河畔立誓要治水患,如今臣再立此誓,必以算学实证,解天下百姓旱涝之苦!”
陛下龙颜大悦:“好!朕信你!沈爱卿,朕封你为‘全国水利经略使’,总领水利推广之事;苏姑娘,朕封你为‘算学博士’,执掌算学馆,培养算学人才。”
金銮殿上的欢呼声响起时,沈序仿佛看到了江南田垄上的陶管银带,看到了北方旱地的木管清流,看到了王二憨的探水夯在山间敲击,鲁师傅的陶轮在窑场转动,苏微的算筹在灯下翻飞。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以算学为骨,以技术为肉,以民心为魂的实证之路,将从京城出发,延伸到天下的每一寸土地。
退朝后,李监正拉着苏微请教算学推演的细节,沈序则被户部尚书拦住,商议水利拨款的事宜。夕阳透过皇宫的琉璃瓦,洒在沈序身上,他想起了在温州码头送行的百姓,想起了周老栓送的新米,想起了孩童画的水井图。这些点点滴滴,都化作了他前行的力量。
回到驿馆时,卫凛派人送来江南的急报,说台风如期登陆浙南,由于提前按苏微的方案加固,竹管和井台无一损毁,截水沟还储满了雨水,百姓们都在田埂上唱着“算学救民,实证安邦”的歌谣。沈序把急报递给苏微,两人相视而笑——这笑容里,有并肩作战的默契,有不负百姓的欣慰,更有对未来的期盼。
夜里,苏微在驿馆的灯下修改算学馆的章程,沈序则在旁边绘制全国水利推广图。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两人身上,也照在桌上的算筹和图纸上。“沈先生,”苏微忽然开口,“咱们的算学馆,要招贫寒子弟吗?”沈序点点头:“当然要,算学不是士族的专利,百姓的子弟学会了算学,才能更好地推广水利技术。”
苏微笑了,在章程上写下“不问出身,唯才是举”八个字。她想起了当年在寿州,沈序教她算学的日子,想起了在静塞关的寒夜推演,想起了江南的陶管和算筹。她知道,自己和沈序的实证之路,还有很长要走,但只要有算学为翼,有民心为基,就没有越不过的山,没有渡不过的河。
次日清晨,沈序和苏微带着算学馆的章程和水利推广图再次入宫。宫门外,王二憨和鲁师傅带着几个匠人,扛着新做的双孔陶管和探水夯,正等着他们。“沈先生,苏姑娘,俺们匠人联盟都商量好了,愿意跟着去北方推广技术!”王二憨举起探水夯,“不管是塞北的冻土还是江南的水田,俺的夯杆都能找到水脉!”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