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滴落下来。修士集会的灯火在山坳间摇曳,像是一片漂浮于幽暗海面的孤舟。钟七安站在集市边缘的一处石阶上,目光扫过人群,眉宇间凝着一层冷霜。他本无意参加这等松散聚会,但华瑶坚持前来——她说此地偶有远古遗物流转,或许能寻到师门失传的秘法线索。
“你总这样拒人千里。”华瑶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执拗,“修道之人,不该断了与世间的联系。”
钟七安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怕牵连。”
风从山谷深处吹来,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远处孩童嬉闹声传来,夹杂着摊贩叫卖与灵器碰撞的清鸣。这一切喧嚣,在他耳中却如同隔水听鼓,模糊而遥远。家族覆灭那一夜的火光,仍在梦中灼烧他的眼睑。
突然,一声尖啸划破长空。
紧接着是爆炸,三枚赤红符箓自天际坠下,轰然炸开,火焰如怒龙般吞噬了东侧棚屋。惨叫声四起,人群四散奔逃。一道黑影踏火而来,披着血纹斗篷,手中长刀滴着尚未凝固的鲜血。
“赤焰魔君座下——‘焚城使’!”有人惊呼。
钟七安瞳孔一缩。此人乃邪道凶名昭着的杀戮之徒,专司清洗正道据点。他未动,目光却已锁定了混乱中一个跌倒在地的幼童。那孩子约莫五六岁,怀里紧紧抱着一块玉佩,满脸泪痕,却被逃命的人潮推搡得无法起身。
火舌逼近,热浪扑面。
“救……救命!”孩童哭喊。
钟七安动了。
一步踏出,身形如电,在众人还未反应之际已冲入火海。他单膝跪地,将孩童护入怀中,背脊迎向烈焰。火焰舔舐着他的外袍,焦味升腾,但他纹丝未动。
“别怕。”他低语,声音沉稳如山。
体内某处,似有一股无形之力悄然苏醒,缓缓流转于经脉之间。那是他极力压制的存在——混沌之力。每一次动用,都像是打开一道封印,稍有不慎便会引来不可预知的灾劫。
可此刻,已无退路。
他右手结印,指尖泛起微弱银光,轻轻按在地面。刹那间,一圈波纹自掌心扩散,空气中竟浮现出古老符文的虚影,宛如星辰排列。火势骤然停滞,仿佛被某种更高层次的规则所禁锢。
焚城使瞪大双眼:“怎么可能?这是……神体共鸣!”
钟七安不答,左手抱起孩童,猛然抬头,目光如剑直刺对方咽喉。
“滚。”
一字落下,天地似为之一静。
下一瞬,狂风骤起,他周身气流旋转成涡,银芒暴涨,整个人宛若从远古走出的战神。焚城使闷哼一声,竟是被那气势震退三步,胸口如遭重锤。
“你究竟是谁?”焚城使厉喝,眼中闪过忌惮。
钟七安冷笑:“你不配知道。”
话音未落,他右脚猛踏地面,身形暴掠而出,一拳轰出。空气爆裂,拳风撕裂火幕,直逼焚城使之面门。后者仓促举刀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崩裂,长刀脱手飞出,钉入石壁深处。
“撤!”焚城使嘶吼,翻身后跃,化作一团赤焰消失在夜空。
危机暂解,人群惊魂未定。钟七安缓缓收势,脸色却微微发白。方才那一击,已触及混沌之力的边缘,虽及时收回,但体内经脉仍隐隐作痛,仿佛有无数细针穿刺。
华瑶快步上前,扶住他手臂:“你受伤了?”
“无妨。”他摇头,目光落在怀中孩童身上,“这孩子……没事吧?”
孩童颤抖着点头,忽然低头看向胸前玉佩——那是一块青灰色古玉,表面刻着繁复符文,中央一道裂痕贯穿,似曾碎裂后又被强行修复。玉佩在昏暗火光下竟泛出一丝微弱蓝光。
钟七安眼神微动。那符文……他曾在家族残卷上见过类似痕迹,属于早已湮灭的“渊墟纪元”。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天空忽生异象。
乌云翻涌,星辰隐没,一道苍老身影凭空浮现,脚踏虚空,手持青铜罗盘,衣袂飘飘如仙临尘。
“玄冥子!”有人认出此人,惊呼出声。
老者落地无声,目光先扫过钟七安,又落在孩童手中的玉佩上,眸光一闪,随即敛去。
“走。”玄冥子只说一个字,便掐诀于胸前,口中念诵起晦涩咒语。
音节低沉,似来自九幽之下,每一个字都引动天地共鸣。钟七安心头猛地一震——那咒语的韵律,竟与他体内混沌之力的波动完全同步!
空间开始扭曲,一道淡金色光门缓缓开启,如同撕裂了现实的帷幕。
“所有人,进入光门!”玄冥子喝令。
人们慌忙涌入,唯有钟七安迟疑片刻:“其他人呢?集会外围还有不少修士被困。”
“来不及了。”玄冥子沉声道,“敌方主力正在赶来,若再拖延,谁都走不了。”
钟七安握紧拳头,指节发白。他曾因犹豫错过拯救亲人的机会,那种锥心之痛至今未消。可现在……他不能让眼前这些人也陷入绝境。
“我们走。”华瑶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闭了闭眼,终是点头,抱着孩童踏入光门。
最后一人消失的瞬间,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围拢,为首的是一名赤袍男子,双目赤红如血,周身缠绕着熔岩般的气息。
“让他们跑了?”他冷冷开口,声音如铁砂摩擦。
“但属下探明了一件事。”一名手下躬身禀报,“钟七安出手时,体内气息波动异常,疑似……混沌神体觉醒。”
赤袍男子嘴角缓缓扬起,露出森然笑意:“终于找到了。主上说得没错,那股力量,只能属于他。”
“是否追击?”
“不必。”赤袍男子负手而立,“让他活着。混沌之力越强,越容易引来‘它’的注视。我们只需等待,等到他被自己的命运吞噬。”
光门另一端,密林深处。
月光透过树冠洒下斑驳光影,虫鸣低吟,万籁俱寂。钟七安放下孩童,转身望向玄冥子:“前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玄冥子不答,反而盯着那块玉佩看了许久,才缓缓道:“这孩子,你打算如何安置?”
“送回安全之地。”钟七安语气坚定。
“你知道这玉佩意味着什么吗?”玄冥子忽然问。
“渊墟符文。”钟七安直言,“但我只知道片段,不解其意。”
玄冥子轻叹:“它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在这个孩子手中。”
华瑶蹙眉:“前辈的意思是……这孩子身份特殊?”
“他是‘守陵人’之后。”玄冥子低声道,“千年前,守护‘幽冥渊’的古老血脉。传说他们世代镇压某种禁忌之物,直到一夜之间全族灭绝。”
钟七安心头一震。“幽冥渊”三个字,如同钥匙,轻轻叩响了记忆深处某扇封闭已久的门。他幼时曾听父亲提及此地,语气充满恐惧,却又讳莫如深。
“为何现在提起?”他问。
“因为赤焰魔君的目标,不只是你。”玄冥子目光锐利,“他真正想要的,是唤醒幽冥渊下的存在。而你体内的混沌之力,正是开启封印的‘钥匙’之一。”
钟七安沉默。
华瑶忍不住问:“另一个钥匙……就是这孩子?”
玄冥子点头:“血脉为锁,神体为钥。两者交汇之时,便是封印松动之日。”
林间风骤然变冷,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看不见的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所以,你是故意让我暴露神体?”钟七安忽然道。
玄冥子坦然迎视:“我不阻止,是因为有些事,躲不过。你越是隐藏,越会引起天机反噬。倒不如顺势而为,让我有机会布下遮蔽之阵。”
“你在利用我。”
“我在引导你。”玄冥子纠正,“命运如河,我只能为你拨开迷雾,却不能替你选择方向。”
钟七安冷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咒语,能与我的力量共鸣?”
玄冥子神色微滞,片刻后才道:“因为你体内的混沌之力,并非天生。它是被人种下的,早在你出生之前。”
“谁做的?”
“我不知道。”玄冥子摇头,“但我能感应到,那道印记上,有我的一丝神识残留。”
钟七安浑身一僵。
华瑶震惊地看着两人:“前辈……您难道是……”
“我不是你父亲。”玄冥子打断她,语气平静,“但我认识他。我也曾试图阻止那场灾难,可惜……晚了一步。”
钟七安呼吸沉重,脑海中闪过母亲临终前的眼神,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些画面从未褪色,反而因今日之言更加清晰。
“你还知道什么?”他声音沙哑。
“很多。”玄冥子望着他,“但现在的你,承受不住真相。”
“那就少说废话。”钟七安逼近一步,“告诉我,赤焰魔君背后是谁?”
“一个早已死去的名字。”玄冥子低语,“他曾是上一任混沌神体继承者,也是唯一一个成功打开幽冥渊的人——结果,他疯了,变成了如今被称为‘虚渊之主’的存在。”
钟七安怔住。
“赤焰魔君只是棋子。”玄冥子继续道,“真正的敌人,一直在等你成长,等你觉醒,等你亲手打开那扇门。”
林中鸦雀无声。
华瑶颤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逃?”钟七安冷笑,“还是藏?”
“ neither。”玄冥子取出一枚青铜铃铛,递给他,“带上它,它能在关键时刻干扰天机推演。至于下一步……去北境雪原,找一座名为‘葬星台’的遗迹。那里有关于你身世的第一块拼图。”
钟七安接过铃铛,入手冰凉,表面刻满细密符文,与他体内之力隐隐呼应。
“你为何帮我?”他最后问。
玄冥子转身欲走,背影苍老而孤独。
“因为我欠你父亲一条命。”他说,“也因为……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当幽冥渊彻底开启,天地将迎来第二次洪荒劫难。”
他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
钟七安伫立原地,手中铃铛轻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华瑶轻声道:“我们真要去葬星台吗?”
钟七安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孩童,又望向远方漆黑的山脉轮廓。
“不去不行了。”他说,“有些人,注定无法逃避命运。”
风起,林动。
玉佩上的符文,悄然亮起一抹幽蓝。
而在千里之外的赤焰魔宫深处,赤袍男子跪伏于一座巨大祭坛前,面前悬浮着一面血镜,镜中映出的,正是钟七安的面容。
“主人,目标已确认。”他恭敬道,“混沌神体,确实在他体内。”
血镜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漆黑如渊,不见瞳仁,唯有一缕混沌之气流转其间。
“很好。”一个声音响起,不属于任何人,仿佛来自虚空本身,“让他继续前进。我要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步走向毁灭。”
镜面破碎,血雨纷飞。
密林之中,钟七安忽然抬头,望向北方星空。
一颗本不该存在的星辰,正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