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得整片荒原喘不过气。残月被厚重云层遮掩,只偶尔透出一缕惨白的光,映照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风卷着焦土与腐叶的气息,在断壁残垣间游荡,仿佛有无数亡魂低语。钟七安跪坐在虾大头身侧,指尖仍残留着他体内魔气反噬的灼痛感。他的掌心早已裂开数道血口,灵力枯竭如干涸之井,却依旧不肯松手。
“再试一次。”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石摩擦。
华瑶站在三步之外,素白衣裙沾满尘灰,手中玉笛微颤。她望着钟七安那倔强的背影,心头泛起一阵酸涩。这人总是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耗尽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的灵脉已经崩裂数处,再强行催动混沌之力,只会伤及本源。”她上前一步,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
钟七安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掌心浮现一道幽暗纹路,如同星河流转,又似深渊低吟。“我还能撑住。”
话音未落,那纹路骤然亮起,一股苍茫古老的气息自他体内弥漫开来。空气仿佛凝滞,连风都停滞了一瞬。虾大头的身体猛然抽搐,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珠中竟闪过一丝清明。
“他在回应!”华瑶惊呼。
她来不及多想,立即盘膝而坐,将玉笛横于唇边。清越笛音划破死寂,如春泉初涌,带着纯净至极的灵韵流淌而出。那是华瑶师门失传已久的《净世梵音》,传说可涤荡九幽邪祟,唤醒沉沦神智。
两股力量在空中交汇——一边是混沌初开般的原始暴烈,一边是澄澈如水的圣洁净化。起初它们彼此排斥,如同冰火不容,可在某一刹那,竟奇迹般地融合了。
嗡——
天地共鸣。
一道无形涟漪以二人为核心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地面龟裂,碎石悬浮,连远处尚未熄灭的火焰都被生生压成一线蓝光。虾大头全身剧烈震颤,体表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那是寄生魔气正被强行剥离。
“快成功了!”华瑶咬牙坚持,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钟七安却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灵魂。那不是肉体上的伤,而是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像是远古记忆正在苏醒。他看见幻象——一座通天巨塔矗立于虚空之中,塔下跪伏着两道身影,一男一女,双手交叠,掌心相对,正进行某种神秘仪式。
“那是……我们?”他喃喃自语。
华瑶也察觉到了异样。她的笛音不受控制地变了调,不再是单纯的净化旋律,而是融入了一种更为古老的节奏,仿佛应和着某种宿命召唤。
“停下!”玄冥子突然出现在十丈之外,须发皆张,手中铜钱不断翻飞,“不可深入!此力非人力所能驾驭!”
可一切已来不及。
轰!
一声巨响,虾大头口中喷出一团漆黑雾气,那竟是凝聚成形的魔核!它在半空挣扎扭曲,发出刺耳尖啸,却被那股融合之力牢牢压制,最终化作点点黑烬,随风消散。
天地重归寂静。
虾大头瘫倒在地,呼吸微弱但平稳,脸上再无狰狞之色。钟七安踉跄后退,单膝跪地,嘴角溢出一抹鲜血。华瑶急忙收笛奔来,扶住他的肩膀。
“你怎么样?”
“没事。”他抹去血迹,目光却落在自己掌心那道仍未消散的纹路上,“只是……总觉得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也一样。”华瑶轻声道,“那段旋律,不完全是我想奏的。它像是……自己响起的。”
玄冥子缓步走近,神色凝重如铁。他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腕——虽未真正触碰,但皮肤表面竟隐隐浮现出相同的符文痕迹,一阴一阳,遥相呼应。
“血脉共鸣……”他低声呢喃,“果然如此。”
“什么意思?”钟七安抬眼看他。
玄冥子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们可知,世间有一种契约,名为‘双生契’?相传上古时期,有两位大能为对抗灭世劫难,以血为引,共结此契。一人主混沌,一人掌清净,二者互斥却又共生,唯有心意相通之时,方可唤醒真正力量。”
华瑶眉头微蹙:“你是说……我和七安之间……”
“我不敢断言。”玄冥子摇头,“但我推演天机时,曾见星辰倒转,紫微偏移,唯有一线红光贯穿南北二极,连接你们二人命格。这种牵连,绝非偶然。”
钟七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座巨塔与跪拜的身影。他忽然想起幼年时家族藏书阁中的一卷残简,上面记载着一段模糊话语:“混沌启,净世鸣,双魂归位,天地重定。”
当时他只当是荒诞神话,如今回想起来,却字字如刀。
“若真有此契,为何从未有人提及?”他问。
玄冥子苦笑:“因为双生契一旦缔结,必遭天妒。历代拥有此契者,皆不得善终。要么死于彼此猜忌,要么被外力强行斩断联系,魂飞魄散。所以后来,知情者皆将其封印于典籍最深处,甚至篡改史实,只为不让后人重蹈覆辙。”
风忽然冷了下来。
华瑶下意识靠近钟七安一些,指尖微微发凉。“所以……我们现在……是不是也走在同样的路上?”
钟七安没有回答。他望着远方废墟中摇曳的残火,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曾发誓不再与任何人建立深厚羁绊,怕的是再度经历失去之痛。可此刻,他竟无法否认,当华瑶的笛音与他的血脉共振时,内心深处竟升起一丝久违的安宁。
“无论过去如何,”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虾大头的命。”
“他已经脱离危险了。”玄冥子蹲下身,探指搭在虾大头腕上,“魔气尽除,只是元气大损,需静养数日。”
“他会醒来吗?”华瑶问。
“会。”玄冥子点头,“而且醒来之后,或许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赤焰魔君的情报。”
提到这个名字,气氛顿时一紧。
“你说他会信守承诺?”钟七安皱眉。
“邪修未必无情。”玄冥子站起身,“他肯让虾大头携带魔核前来求援,已是极大让步。况且……他比谁都清楚,柳青霜才是真正威胁。”
“柳青霜……”钟七安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一闪。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城楼上,一道纤长身影静静伫立。
柳青霜披着月白色长袍,衣袂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宛如仙子临凡。她手中握着一面青铜古镜,镜面映出的并非她的容颜,而是远处那场刚刚结束的战斗场景——钟七安与华瑶合力驱魔的画面,正一遍遍回放。
“混沌血脉……竟然真的觉醒了。”她轻声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身后一名黑衣人悄然现身,躬身禀报:“属下已确认,虾大头体内魔气确已被净化,且过程仅用三息。”
“三息?”柳青霜眸光微闪,“寻常修士联手施法,至少也要半炷香。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据观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产生了共鸣,形成短暂的法则覆盖,直接瓦解了魔核结构。”
柳青霜指尖轻抚镜面,目光停留在钟七安身上。“难怪当年父亲执意要灭他满门……原来真的留了后手。”
“宗主的意思是……现在动手?”
“不。”她淡淡一笑,“时机未到。让他再走几步,等他彻底觉醒那份力量,再亲手打碎,才更有意义。”
“可是……若是他与华瑶之间的联系加深,恐怕后续难以分割。”
“分割?”柳青霜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双生契’的存在吗?正因为知道,我才更要让他们走到最后一步——亲眼看着彼此毁灭,才是最好的结局。”
黑衣人浑身一凛,不敢再言。
柳青霜将古镜收入袖中,转身离去,步伐优雅如舞。“传令下去,密切监视他们一行动向。另外,去查一查华瑶师门遗留的典籍,特别是关于《净世梵音》原始版本的记录。”
“遵命。”
待属下退去,她驻足回望夜空,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母亲……您当年选择隐瞒真相,可曾想过今日?”
而在临时营地中,篝火噼啪作响。
虾大头终于睁开了眼睛。
“水……”他嘶哑开口。
华瑶连忙递上清水,小心扶他喝下。钟七安蹲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他。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虾大头喘息片刻,艰难点头:“记得……赤焰魔君逼我吞下魔核,说是考验忠诚……但我撑不住了,意识快要被吞噬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叫我来找你。”
“声音?”钟七安眼神一凝,“什么样的声音?”
“不清楚……像是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冰冷,一个温柔……他们在叫我……回家。”
钟七安与华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回家?”华瑶低声重复,“难道他也……”
“不可能。”玄冥子忽然插话,“双生契只能存在于两人之间,第三人介入只会导致契约崩溃。”
“可他说的声音是两个。”钟七安沉声道,“而且……我好像也听过那个声音。”
“什么时候?”
“在我梦里。”他闭上眼,“每次修炼混沌诀到极致时,就会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还有一个女子的歌声……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
华瑶怔住。她也有类似的梦境——月下高台,白衣男子背对她站立,手中握着一把断裂的剑,而她在唱一首从未学过的歌。
“会不会……”她犹豫道,“我们三个,其实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玄冥子脸色骤变:“住口!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钟七安猛地站起,目光如刃,“你明明知道些什么,却一直隐瞒!如果你真是为我们好,就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我说了你会信吗?”玄冥子反问,声音苍凉,“还是说,当你知道自己的出生之地早已不存在于这片大陆之上,你会选择放弃追寻大道,转而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乡?”
三人皆默然。
良久,钟七安才缓缓坐下。“我只是不想再被蒙在鼓里。家族覆灭那天,我就发过誓,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替我决定命运。”
华瑶轻轻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掌心传来的微颤。
“也许……”她轻声说,“答案不在过去,而在前方。只要我们一起走,总会找到真相。”
钟七安侧头看她,灯火映照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昔,仿佛能洗净世间所有阴霾。
他忽然觉得,或许这一次,不必再独自前行。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鹰唳。
众人警觉抬头,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鹰掠过天际,翅膀边缘泛着诡异红光。它并未停留,径直飞向东南方向——正是正道联盟所在之地。
“标记追踪。”玄冥子眯眼,“有人在监视我们。”
“柳青霜的人?”华瑶问。
“恐怕不止。”玄冥子取出一枚龟甲,掐指推算,“天机紊乱,有大事将至。我们不能再在此地久留。”
“去哪里?”虾大头虚弱问道。
“去‘葬渊谷’。”玄冥子沉声道,“那里埋藏着一座上古祭坛,据说曾是双生契举行之地。若要解开你们身上的谜团,唯有亲临其境。”
钟七安站起身,望向漆黑 horizon。他知道,这一去,或将揭开命运帷幕的一角;但也可能,会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漩涡。
“准备启程吧。”他说。
华瑶点点头,收拾行囊。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腰间的玉笛,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缝隙,内里似有血光流动。
而更遥远的虚空深处,某座早已湮灭的星辰残骸之上,一座巨大石碑缓缓浮现,碑文黯淡千年,此刻竟开始逐字亮起:
**“双魂既现,归途将启。”**
风起云涌,命运之轮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