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海面无风,却暗流涌动,仿佛有某种古老的存在在深渊之下缓缓睁开了眼。孤舟漂浮于这片死寂的海域,船身偶尔轻颤,像是被无形之手轻轻拨弄。钟七安盘坐船尾,双目微闭,呼吸绵长,可眉心始终紧锁,如同压着千钧重担。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波动,细微而危险。
“咳……”一声压抑的闷响从船舱内传来,打破了寂静。
钟七安猛然睁眼,眸光如刀,直射舱门。那声音虽轻,却像一根针扎进他的神经。他知道是谁——华瑶。
虾大头几乎是滚出来的,满脸焦急:“七安!她又开始发热了,脉象乱得不像话,灵力在体内乱窜,我根本按不住!”
钟七安起身,步伐沉稳却不带丝毫拖沓,掀帘而入。舱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华瑶苍白的脸庞。她额上冷汗涔涔,唇色发紫,双手紧攥被角,指节泛白。她的气息忽强忽弱,仿佛随时会断。
更诡异的是,她周身竟隐隐浮现出淡金色的纹路,如藤蔓般顺着皮肤蔓延,一闪即逝。
“这是……”钟七安瞳孔一缩,指尖微颤。
那是符文,古老到几乎失传的守护者印记。他曾在家族残卷中见过类似的图腾,记载寥寥,只说“双生守界,血启封渊”。
他没有时间细想。华瑶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一股澎湃的灵压自她体内爆发,整艘船猛地一震,几乎倾覆!
“稳住!”钟七安低喝,迅速结印,掌心凝聚一团青灰色灵焰,按向华瑶丹田。灵焰入体,如寒流灌注,强行压制那股暴走的能量。
华瑶痛哼一声,眼角渗出血丝。
“再忍一下。”他声音低哑,额角也渗出汗水,“我不让你死。”
虾大头在外面拼命用绳索加固船板,一边咬牙喊:“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咱们还没甩掉追兵,她要是炸了,咱仨都得喂鱼!”
“闭嘴。”钟七安冷冷道,“你若再多言一句,我现在就让你跳海。”
虾大头顿时噤声。
舱内,钟七安的手未移,目光却落在华瑶颈侧那一闪而过的金纹上。那图案……竟与他母亲临终前画下的最后一页符箓,分毫不差。
记忆如潮水袭来。那夜大火焚山,家族祠堂崩塌,母亲将一本残册塞进他怀中,只说了四个字:“双生归墟。”
然后便是血,漫天的血。
他咬牙,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追忆的时候。
华瑶的体温仍在升高,肌肤开始泛起金属般的光泽,呼吸近乎停滞。钟七安知道,单靠外力压制已无济于事。若不进入她的意识深处,寻到根源,她会在三个时辰内彻底被血脉反噬。
“只能这样了。”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划破掌心,以血为引,凝成一道古老的通魂咒。
鲜血滴落华瑶眉心,瞬间被吸收。
下一瞬,天地颠倒。
钟七安只觉灵魂一轻,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耳边是风,却又非风;是哭声,却又似笑语。四周混沌一片,唯有前方一点幽光闪烁,如同残烛将熄。
他向前走去。
脚下的地面并非实地,而是由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拼接而成。每一步落下,都会激起涟漪,浮现出模糊的画面——幼年的华瑶跪在雪地里叩首,一位白袍老者背对她,手中握着断裂的玉尺;另一幕中,她站在悬崖边,仰望星空,泪水滑落……
“这不是她的全部记忆。”钟七安低语,“只是表层。”
他继续深入。
忽然,一股强大吸力将他拉入更深的黑暗。眼前景象骤变——
苍穹裂开,大地崩解。两座巨峰对峙于云海之间,山顶各立一人,身影模糊,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他们彼此凝望,久久无言。
然后,其中一人抬手,掌心浮现一枚旋转的符印,与华瑶颈间的金纹如出一辙。
“你终究要夺我之力?”另一人开口,声音悲怆。
“非我所愿,乃天命如此。”回答者语气冰冷,“双生共源,必有一灭。否则封印将溃,万灵俱亡。”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出手。天地轰鸣,日月无光。那一战,持续了七日七夜,最终双双陨落,化作两道光束没入虚空,留下一座缓缓沉降的祭坛。
画面戛然而止。
钟七安喘息着后退一步,心脏狂跳。那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投影!而最关键的是——那两人的气息,竟让他感到一丝熟悉的压迫感。
就像……他祖先留下的遗物中残留的那一缕意志。
“你看到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他回头,见华瑶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那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全貌。”她摇头,“但我从小就会做这个梦。每次受伤或情绪剧烈波动,它就会出现。我曾以为只是心魔作祟。”
钟七安盯着她:“可那符印,和你体内的血脉共鸣完全一致。”
“所以我也在疑惑。”她苦笑,“我到底是守护者,还是……背叛者?”
他沉默。
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起来。刚才的意识共鸣让他们共享了部分情感——她的孤独、恐惧、对师门覆灭的无力感;而他也无意间泄露了自己的执念:怕再次失去重要之人。
“你不该进来。”她低声说,“这种记忆太危险,万一你也……”
“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他打断她,“不会再看着你消失在我面前。”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她怔住,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就在此时,外界传来一阵剧烈震动!整个意识空间开始崩塌,碎石般的记忆块簌簌坠落。
“不好!”钟七安一把抓住她手腕,“有人在外干扰我们的通魂连接!快醒!”
意识猛然抽离。
现实世界中,钟七安猛地睁开眼,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华瑶也在同一刻呛咳醒来,大口喘息。
“怎么回事?”她惊魂未定。
钟七安没回答,而是迅速扫视四周。船身仍在轻微晃动,但比之前平稳许多。他转向舱外:“虾大头!”
“在呢!”虾大头探头进来,神色古怪,“刚才你俩跟雕像似的坐着不动,我都快吓死了。不过……你们脸上怎么都有那种金线?”
钟七安一凛,抬手摸向脸颊,果然触到一道灼热的痕迹。他看向华瑶,她脸上也有同样的纹路,正缓缓消退。
“我们被那段记忆影响了。”他沉声道,“不只是观看,而是被承认了某种身份。”
“身份?”华瑶皱眉。
“或许……我们本就是那场悲剧的延续。”他说完,不再多言,起身走向甲板。
海风扑面,带着咸腥与不安。他取出一枚玉简,注入灵力。
刹那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七安,听好——赤焰魔君已锁定你们方位,他手中有‘血引蝶’,可通过伤者气息追踪百里之内行踪。”
是玄冥子。
钟七安眼神骤冷:“你怎么知道我们会遇险?”
“我不是算到了吗?”玉简中的声音顿了顿,“但这次不同。蝶影显形时,我看到它的翅膀上有柳叶状斑纹——那是‘霜痕诀’独有的标记。”
钟七安心头一震。
柳青霜?正道领袖,号称“九洲清辉”,竟在暗中协助邪道追踪他们?
“她为何要这么做?”他问。
“或许因为她也在找那个答案。”玄冥子语气意味深长,“关于双生子的真相,关于封印的核心钥匙……而华瑶,可能是唯一能打开它的人。”
玉简说完最后一句,自行碎裂,化为粉末随风飘散。
钟七安立于船头,久久不动。
远处海平线上,乌云正在聚集,雷光隐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七安!”虾大头匆匆跑来,手里捏着一张湿漉漉的符纸,“我在船底发现了这个!贴在龙骨上的,像是某种定位符!”
钟七安接过一看,瞳孔骤缩。
符纸材质特殊,非纸非帛,正面绘有蝶形图腾,背面则是细密如蛛网的符文。而在符纸边缘,赫然烙着一片微小的冰晶痕迹——正是“霜痕诀”特有的寒气残留!
“果然是她。”他冷笑,“表面主持正道公议,背地里却勾结赤焰,布下杀局。”
“可她图什么?”虾大头不解,“咱们身上有什么值得她亲自出手的东西?”
钟七安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抬头,望向昏迷刚醒、正扶着门框走出的华瑶。
她站在昏黄灯光下,身形纤弱,却仿佛承载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重量。
难道……她才是真正的目标?
“七安。”她轻声唤他,“我做了个梦。梦里你说,我们早就认识,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心头一紧。
那是意识共鸣时,他无意间流露的记忆片段——在他十岁那年,曾在家族禁地中见到一幅壁画:一名少年与少女并肩立于祭坛之上,手中各持半枚玉符,背景是崩塌的天空。
而那少女的面容,竟与今日之华瑶,一模一样。
“或许是前世因果。”他淡淡道,掩饰内心的波澜。
华瑶却不信:“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为什么每次靠近,我的心跳就会紊乱?为什么那些画面总是在提醒我们——不要相信彼此?”
她步步逼近,眼中泛起泪光:“你说过不会让我死,可如果……我是那个必须被牺牲的人呢?”
钟七安终于动容。他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力道坚定却不疼痛。
“听着。”他一字一顿,“不管过去如何,现在你是活着的华瑶,是我的同伴,是我愿意用命去护的人。谁若想动你,先踏过我的尸体。”
风骤起,吹乱了两人的发丝。
虾大头默默退开,叹了口气:“感情戏真麻烦,我还是去看船底有没有漏水比较实在。”
夜更深了。
钟七安回到甲板,凝视星图。按照原计划,他们应前往南溟群岛寻找传说中的“归墟之钥”,但如今路线已暴露,贸然前行等于送死。
他必须改变航向。
可就在他准备下令调舵时,海面突然泛起诡异波纹。一圈圈同心圆自远方扩散而来,速度极快,转眼逼近孤舟。
“小心!”他厉喝。
下一瞬,水面炸开,数十只通体赤红的蝴蝶破浪而出,翅膀展开如刀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血引蝶!竟是活体追踪!
它们围绕船只盘旋,似乎在搜寻目标。钟七安立刻布下隐息阵,同时让虾大头熄灭所有光源。
“它们怎么会从海里出来?”虾大头颤抖着问。
“因为有人把它们养在深海祭坛。”钟七安望着那些蝶影,眼神冰冷,“只有通过献祭生命,才能让它们穿越水域,实现跨海追踪。”
“谁这么狠?”
“想知道答案的人。”他低声说,“而且,这个人离我们不远了。”
话音刚落,玉简残片忽然发出微弱荧光。钟七安拾起一看,竟是玄冥子留下的最后一道加密讯息:
“当双生之影重合,月落潮退之时,归墟之门将再度开启。切记,真正的敌人,不在海上,而在你们心中。”
什么意思?
他猛然转头,望向舱内。
华瑶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飞舞的血蝶,神情恍惚。而在她身后,月光投下的影子……竟然分裂成了两个,一前一后,缓缓交错。
其中一个影子,缓缓举起了手,做出掐喉的姿态。
而她本人,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