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七安的剑尖滴着血,一缕青烟从那具倒下的尸体上缓缓升起。夜风穿过残破的祭坛,卷起灰烬与尘埃,在月光下如幽魂般游荡。
他站在原地,呼吸微滞,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刚被揭开的面孔。
“虾大头?”他喃喃出声,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华瑶快步上前,手中灵光微闪,护住心神。她望向那张脸——眉骨高耸,左颊一道旧疤横贯而过,正是虾大头独有的标记。
可虾大头明明在三日前便已随商队离开此地,前往北境寻药。怎会出现在这支诡异先锋军中?还成了敌方统领?
“不可能。”钟七安猛地后退一步,握剑的手微微发颤,“这不是他……一定是幻术。”
他的指尖触到面具边缘残留的符纹,那是以秘法封印真容的禁制,唯有死后才会自然消解。这并非幻象,也不是易容。
是真实的。
“每个时空的你……最终都会……”那具尸体嘴唇尚有余温,最后的话语却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截断。
钟七安蹲下身,手指轻点对方眉心,试图以神识探入残存记忆。刹那间,一股冰冷洪流反冲而来,直击识海!
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别碰!”华瑶急忙拉住他手腕,“他的神魂已被扭曲,残留的是外来意志!你在找答案,但里面可能藏着陷阱。”
钟七安甩开她的手,眼神冷厉:“我要知道真相。”
“你现在看到的未必是真实。”她低声说,“有些记忆,本就是别人想让你看见的。”
风忽然停了。
四周鸦雀无声,连虫鸣都消失了。祭坛中央那根断裂的石柱顶端,竟浮现出一道极淡的裂痕,宛如虚空被人用刀划开了一线。
钟七安抬头望去,瞳孔骤缩。
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自己——有的披着重甲立于尸山之上,有的跪在废墟中仰天长啸,还有一个,正将剑刺入华瑶的心口……
幻觉一闪即逝。
但他额角已沁满冷汗。
“你也看到了?”华瑶轻问。
他没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环顾这片战场。数十具黑衣士兵的尸体横陈四野,皆穿着统一制式的铠甲,胸口烙印着一枚奇特徽记: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双翼环绕数字“七”。
“第七远征军……”他低声念道。
华瑶弯腰拾起一块令牌,刚入手便觉掌心灼痛。幽蓝色的光芒自令牌内部涌动,似有生命般挣扎着要挣脱束缚。
“小心!”钟七安一把将她拉开。
轰!
令牌炸开一圈涟漪般的能量波,地面龟裂,碎石腾空。远处一棵古树应声折断,断口处竟凝结出黑色冰晶。
“这是……什么材质?”华瑶喘息未定,指尖仍残留着麻痹感。
钟七安接过令牌,用剑鞘轻轻拨弄。符文流转间,隐约可见背面刻有一枚极小的印记——盘蛇绕鼎,古意森然。
“玄冥子的信物。”他沉声道。
华瑶心头一震:“他怎么会和这种军队有关?”
“我不知道。”钟七安盯着那枚印记,声音低哑,“但我记得三年前他在荒漠赠我半卷《归藏诀》时,曾说过一句话:‘若见乌鸦逆飞,切莫回头。’”
“当时我不懂意思。”
“现在看来,或许这就是预警。”
华瑶望着他侧脸,忽然觉得陌生。那个一向冷静果决的男人,此刻眼中竟闪过一丝迟疑。
“你在怕什么?”她忍不住问。
钟七安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在想……如果这个‘虾大头’来自另一个时空,那真正的虾大头……是否早已死去?”
话音落下,天地再度陷入寂静。
远处山峦轮廓模糊,云层翻滚如沸水。一轮血月悄然爬上天际,洒下猩红光芒,将整片祭坛染成暗红色。
“我们得离开这里。”华瑶提醒,“刚才的能量波动必定惊动了其他势力。”
钟七安点头,却未动身。他俯身捡起那张破碎的面具,指尖抚过内侧一行细小铭文:“终焉之门启,七军渡虚尘。”
“终焉之门?”华瑶皱眉,“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名字。”
“也许不该存在。”钟七安冷笑,“越是禁忌的东西,越藏得深。”
他将面具收入袖中,转身欲走,忽又停下。
“你说……他们为何要伪装成我的朋友?是为了动摇我的心志?还是……测试我对某些人的执念?”
华瑶怔住。
这个问题太沉重。
她只能轻声道:“或许都不是。也许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次例行替换。”
“替换?”钟七安猛然回头,“你是说,他们会把活人替换成……复制品?”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我知道一点——刚才那个‘虾大头’临死前的笑容,不像失败者的绝望,倒像是……完成了任务的解脱。”
钟七安浑身一凛。
的确。那一笑太过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诡异的满足。
就像……他本就该死在这里。
“难道说……”钟七安声音沙哑,“每一次战斗,都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我们杀的不是敌人,而是……预定的棋子?”
华瑶不敢接话。
夜更深了。
两人并肩穿行于林间小道,身后祭坛渐渐隐入雾中。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始终未曾消散。
“你还记得赤焰魔君上次说的话吗?”华瑶忽然开口。
“哪一句?”
“他说,‘你们所知的世界,不过是镜中倒影’。”
钟七安脚步一顿。
那时他以为那是疯言疯语。如今回想,却字字如针扎心。
“如果真是这样……”他喃喃,“那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也只是某个更高维度的投影?”
“而所谓的‘第七远征军’,才是真正穿梭于诸界之间的实体?”
华瑶咬唇不语。
她想起师门典籍中记载的一段古老预言:“当九星连珠之时,七军自虚空中来,携灭世之令,轮回重启。”
她一直以为那是神话。
但现在……
“钟七安。”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如果我们现在做的一切,早在无数个时空里重复上演过呢?每一次,我们都以为自己改变了命运,但实际上,只是沿着既定轨迹前行?”
钟七安缓缓转头看她。
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在创造未来,而是在履行宿命?”
“也许。”她声音颤抖,“也许你斩下的每一个敌人,都是另一个‘你’曾经做出的选择。”
钟七安仰头望天。
血月之下,群星黯淡。唯有一颗孤星闪烁不定,仿佛随时会坠落。
“我不信命。”他终于开口,语气坚定如铁,“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的轮回,我也要亲手撕开它的真相。”
华瑶看着他坚毅的侧影,心中涌起复杂情绪。
她爱这个人,不仅因他强大,更因他永不屈服。
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害怕。
因为她知道,最可怕的敌人,往往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崩塌。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虾大头最后一次见我,悄悄留了一句话。”
钟七安目光一凝:“什么?”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发现钟七安变了,请立刻杀了他。’”
空气仿佛冻结。
钟七安僵在原地。
“他还说……变的不是性格,而是‘本质’。”华瑶继续道,“他说,真正的钟七安,绝不会对无辜者下手。可若有一天,你开始怀疑所有人,甚至对我举起剑……那就说明,你已经不是你了。”
钟七安缓缓闭上眼。
那一幕又浮现眼前——家族覆灭之夜,父亲临终前抓着他衣袖,嘶吼着:“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于是他活了下来。
可为了活,他屠过城,灭过宗,手上沾满鲜血。
他曾告诉自己:这些都是为了变强,为了复仇。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
那些死去的人,真的都是仇敌吗?
还是说,早在某一个节点,他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路?
“我有没有……对你起过杀心?”他忽然问。
华瑶愣住。
她当然记得那次围剿柳青霜麾下执法堂时,钟七安误判形势,竟对她发出致命一击。幸好她反应快,以冰盾挡下,否则早已香消玉殒。
但她没说。
只摇了摇头:“没有。”
钟七安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穿灵魂。
他知道她在撒谎。
但他没有拆穿。
“总有一天,你会面对选择。”他低声道,“要么杀我,要么被我所杀。”
“别说这种话!”华瑶急切地说,“我们还有希望!只要找到玄冥子,一定能解开这一切谜团!”
“玄冥子?”钟七安冷笑,“那个总是模棱两可的老家伙?他给我的每一条线索,都像谜语,等我明白时,早已错过最佳时机。”
“但他从未害过你。”华瑶坚持。
“也从未真正帮过。”钟七安摇头,“他像在引导,又像在观察。就像……实验者看着笼中的老鼠。”
华瑶心头一寒。
这个比喻让她极度不适。
可她不得不承认,玄冥子的行为确实处处透着诡异。
比如那次在幽冥谷,明明可以出手救下重伤的虾大头,他却只是站在远处,静静看着,嘴里念着:“因果不可违,劫数自有主。”
结果虾大头差点陨落。
“也许……”她艰难开口,“他是受限于某种规则,无法直接干预?”
“规则?”钟七安嗤笑,“还是借口?”
他忽然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那块令牌,再次凝视背面的盘蛇绕鼎印记。
就在这一刻,印记突然泛起微弱金光。
紧接着,一个声音凭空响起,苍老而遥远:
“七安……不要相信她。”
钟七安猛地抬头,四周空无一人。
华瑶脸色煞白:“你……你也听到了?”
那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悲悯:“远征军不止七支……你见过的,只是冰山一角。”
“玄冥子?”钟七安怒喝,“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呜咽。
令牌上的光芒渐渐熄灭,仿佛从未亮起。
可两人皆知,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觉。
“他为什么说‘不要相信她’?”华瑶声音发抖,“是因为我来自隐世宗门?还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秘密?”
钟七安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他想起了许多细节——她总能在关键时刻避开危险;她修炼的功法与远古失传的《太初经》极为相似;还有那次她昏迷时,口中喃喃念出的咒语,竟是连他都没听说过的上古典籍内容……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他终于问。
华瑶咬紧嘴唇,眼中泛起泪光:“如果有,也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钟七安冷笑,“还是控制我?”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她突然爆发,“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你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害怕你因此恨我,更怕有一天不得不亲手毁掉你!”
“那你到底是谁?”钟七安逼近一步,气势压迫如山。
华瑶后退半步,声音几近哽咽:“我是……第七代守门人。”
空气仿佛凝固。
钟七安瞳孔骤缩。
守门人——传说中守护“终焉之门”的一族,世代不得现世,职责是阻止远征军回归。
可这一族,早在三千年前就被灭绝殆尽。
“不可能。”他声音冰冷,“守门人早已断绝血脉。”
“但有人留下了种子。”华瑶抬起泪眼,“我的师父,是最后一个幸存者。她耗尽寿元封印门户,只为等一个人出现——能真正终结轮回的人。”
“所以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我?”钟七安眼神锐利如刀。
“不!”华瑶扑上前抓住他衣袖,“起初是使命,后来……是我真心爱上你!”
钟七安怔住。
月光下,她的泪水滑落脸颊,映着血色天穹,如同碎裂的星辰。
他想推开她,却发现手臂沉重如铅。
“每个时空的你最终都会……”那句未尽之言,再次回响耳边。
会不会……在所有时空里,他都注定要失去最重要的人?
会不会……这一次,又是命运的又一次重演?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她脸颊。
温度真实。
呼吸真切。
可这份真实,又能持续多久?
“如果你是守门人,”他低声问,“那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如何分辨,哪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华瑶摇头:“她说……当你无法判断时,便是考验开始之时。”
钟七安闭上眼。
风起了。
远方,一座巍峨巨城轮廓浮现于地平线,城墙之上,赫然飘扬着一面黑色大旗,旗面绣着一只逆飞的乌鸦。
第七远征军总部。
而在城楼最高处,一道身影负手而立,面容隐藏在兜帽之下。
他手中拿着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赫然是此刻钟七安与华瑶相拥的画面。
“来了。”那人轻笑,“这一轮游戏,终于开始了。”
他抬手轻抚镜面,低声呢喃:“哥哥,这次……我会赢你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