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七安盘膝而坐,双手结印,掌心托着那枚刚从守护兽体内剥离出的圣器残片。它通体幽蓝,表面浮现出细密如蛛网般的裂纹,却依旧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体内灵脉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圣器虽已被降服,但其残留意志仍在反噬,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刷着他的神魂。
“再撑一会儿。”华瑶低声说,将一枚温润玉瓶递至他唇边,“这是玄冥子留下的‘凝神露’,能暂时压制外力侵扰。”
钟七安没有睁眼,只是微微颔首,任由那股清凉液体滑入喉中。刹那间,一股清流自丹田升起,沿着奇经八脉迅速蔓延,仿佛在千疮百孔的堤坝上筑起一道临时屏障。他咬牙,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石地上砸出点点湿痕。
这地方是地底深处的一处秘窟,四壁刻满远古符文,早已黯淡无光。穹顶垂下钟乳石,滴水声回荡不绝,像是某种低语,又似命运的倒计时。空气潮湿阴冷,夹杂着守护兽死后散逸的腥气,令人窒息。
“你快撑不住了。”华瑶的声音轻得几乎被滴水声吞没,但她眼中已有惊色浮现。
“还……不到时候。”钟七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竟泛起一丝血红,那是血脉之力被强行激发的征兆。他左手猛然按向胸口,右手则死死扣住圣器残片,口中默念一段晦涩咒言。
嗡——!
整座秘窟骤然一震,圣器残片竟开始轻微颤动,裂纹之中透出微弱金光。那些原本沉寂的符文仿佛被唤醒,一圈圈涟漪自地面扩散开来,汇聚成一个复杂的阵法图案。
“玄冥子的推演阵!”华瑶脱口而出,震惊地看着那熟悉的纹路,“你怎么会随身带着它?”
“他临走前塞给我的。”钟七安喘息着,“说有一天我会用上……没想到,竟是现在。”
华瑶蹲下身,指尖轻触阵法边缘,神情凝重:“这不只是解读工具……它和圣器之间有共鸣反应!你看这里——”她指向阵心一处扭曲的符号,“这个结构,和我师门传承典籍里的‘归元引’极其相似。”
钟七安强忍剧痛,侧目望去。果然,那符号轮廓与他曾见过的某幅古图隐隐吻合。可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随着共鸣加剧,圣器残片竟缓缓漂浮而起,悬于阵法正上方,投下一束幽光。
光柱落地之处,显现出一幅虚幻影像——一座巍峨城池,城墙高耸入云,城门之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青冥城**。
“柳青霜的地盘。”钟七安瞳孔骤缩。
华瑶呼吸一滞:“第二件圣器……就在那里?”
“不止如此。”钟七安盯着影像边缘一闪而过的建筑轮廓,“你看那塔楼形制,和我家族覆灭那夜,出现在禁地外的黑影所立之碑极为相似。”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寒意。
沉默片刻,华瑶忽然伸手抚过圣器表面的纹路:“这些刻痕……不仅仅是装饰。它们是一种封印语言,一种古老的‘铸器铭’。”
“你能看懂?”钟七安问。
“不能全懂。”她摇头,眉心微蹙,“但其中几组核心符文,与我们师门失传已久的‘天工诀’完全一致。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信……师尊曾说,那部秘法源自上古匠神遗脉,早已断绝千年。”
钟七安缓缓闭眼:“也就是说,你们师门,可能参与过圣器铸造?”
“或者……本身就是守护者之一。”华瑶喃喃道,“可为何历代师尊从未提及?”
钟七安冷笑:“有些秘密,活着的人不该知道。”
华瑶抬头看他:“那你呢?你的家族,是否也与此有关?”
钟七安未答。他只是抬起手,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疤痕——那是一道符印的烙痕,形状与圣器纹路中的某个节点惊人地吻合。
华瑶怔住。
“这是我父亲最后刻在我身上的东西。”钟七安声音低沉,“那一夜,他把我推出大殿,自己迎向那些黑袍人。我在逃亡途中才发现,这印记每隔七年就会发烫一次,像是在指引什么……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它是某种血脉契约的残留。”
华瑶怔怔望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向冷静的男人,背负的远比她想象沉重得多。
“所以你追寻圣器,并不只是为了力量?”她轻声问。
“是为了答案。”钟七安睁开眼,目光如刀,“谁灭了我的家?为什么选在那个时间?圣器为何沉眠千年又突然苏醒?若这一切真有联系,那我就必须走到尽头,哪怕……踏碎万千尸骨。”
华瑶久久不语。最终,她轻轻握住他的手:“那这一程,我陪你。”
钟七安一怔,随即嘴角微扬,极淡,却罕见地有了温度。
然而就在此时,圣器残片忽然剧烈震动,一道陌生符文自裂纹深处浮现,呈暗紫色,形如锁链缠绕双月。那符号一闪即逝,却让整个阵法瞬间紊乱。
“怎么回事?”华瑶急退一步。
“不对劲……这不是原本的纹路!”钟七安试图稳住阵法,却发现自己的血脉之力竟被那符文反吸一丝!
他猛然切断连接,冷汗涔涔而下。
“那个符号……我从未见过。”华瑶脸色苍白,“但它让我感到……恐惧。就像小时候梦见师门祖祠塌陷时的那种预感。”
钟七安盯着空中渐渐消散的影像,眼神愈发深邃:“有人在掩盖真相。而这圣器,或许根本不是单纯的宝物……它是钥匙,也是牢笼。”
“我们要去青冥城吗?”华瑶问。
“必须去。”钟七安站起身,尽管双腿仍在发抖,“但不能再以真面目出现。”
“你是说……伪装?”
“嗯。”他点头,“柳青霜掌控正道联盟多年,耳目遍布天下。贸然进入,必遭围剿。”
华瑶沉吟:“可她的城池设有‘识心禁制’,凡入城者皆需接受神识查验,除非有通行令牌,否则连外围都进不去。”
“令牌的事,我去想办法。”钟七安道。
“你去找虾大头?”华瑶立刻猜到。
“他是唯一能在黑白两道通吃的线人。”钟七安望向洞口方向,“虽然他总说自己只是个跑商的小人物,但我知道,他背后牵着一张看不见的网。”
“可他可靠吗?”华瑶皱眉,“上次交易,他迟到了三天,差点害我们落入巡城使手中。”
“他迟到是因为救了一个被追杀的孩子。”钟七安淡淡道,“那人是赤焰魔君的手下。虾大头本可袖手旁观,但他没有。”
华瑶默然。她知道钟七安极少夸人,更不会轻易信任。
“那就见他一面。”她说,“但我有个条件——若他提供的信息有任何偏差,立刻终止计划。”
“可以。”钟七安答应得干脆。
两人收拾行装,将圣器残片封入特制玉匣,藏于华瑶的乾坤袋中。临行前,钟七安回头看了眼那具守护兽的尸体——庞大的躯体已开始风化,化作灰烬随风飘散。
“它守护了圣器千年。”他低声说,“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捧尘土。”
华瑶轻声道:“可它选择了你。这意味着,你在它的‘命轨’之中。”
钟七安沉默良久,终是一挥袖,掩去所有痕迹。
他们走出秘窟时,天色已近黄昏。远处群山如墨,晚霞染红半边苍穹,像极了当年钟家覆灭那夜的血色天空。
“你还记得那天的风吗?”华瑶忽然问。
钟七安脚步一顿。
“很冷。”他说,“带着铁锈味。风吹过庭院时,卷起了母亲未绣完的衣裳……然后,一切都烧起来了。”
华瑶没再说话。她只是悄悄靠近了些,与他并肩而行。
抵达城外商队据点时,已是次日清晨。晨雾弥漫,骡马嘶鸣,各路行商正在登记货物。虾大头果然在一间破旧茶棚里等着,穿着油腻短褂,嘴里叼着根草茎,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市井混混。
“来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就知道你们会来。”
“你知道我们要什么?”钟七安直视着他。
“青冥城的三品通行令。”虾大头吐掉草茎,从怀里摸出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飞鹤衔剑图案,“花了二十颗中品灵石,外加一个人情才拿到手。”
“人情?”华瑶警惕地问。
“别紧张。”虾大头摆手,“是个商人,姓莫,常走这条线。他说最近城里查得严,建议你们扮作他的货队成员进城。”
“他可信?”钟七安问。
“不知道。”虾大头耸肩,“但他在过去三个月里,每月都要进出青冥城三次,从未出事。而且……”他压低声音,“他运的货有点古怪。”
“怎么说?”
“全是空棺材。”虾大头眯起眼,“而且每次都是深夜入城,走的是西角门——那地方连巡卫都不常去。”
钟七安与华瑶交换了个眼神。
“还有件事。”虾大头犹豫了一下,“他说城里最近死了不少人,都是修士,死状离奇——经脉尽断,魂魄却被抽走了。”
“抽魂?”华瑶变色。
“嗯。”虾大头点头,“据说,是柳青霜亲自下令封锁消息的。”
钟七安眼神一凛:“她在炼什么?”
“我不知道。”虾大头摇头,“但那位莫老板说,如果你真要进城,最好避开子时后的巡查队。因为他们……不太像活人。”
空气骤然凝固。
“你说什么?”华瑶声音发紧。
“他们的脚步没有回音。”虾大头低声道,“而且,眼睛是全黑的。”
钟七安缓缓握紧拳头。他想起了圣器上浮现的那个紫符——锁链缠月,正是传说中“拘魂引”的标志。
“看来,青冥城不只是藏着第二件圣器。”他冷冷道,“它本身,就是一座活墓。”
华瑶看向他:“还要进去吗?”
钟七安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远方那座隐现于云雾中的巨城,城墙之上,一面绣着青鸾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说,“而且……我总觉得,父亲当年留下的烙印,就是在指向那里。”
华瑶深吸一口气:“那我们就一起闯。”
虾大头看着两人,忽然叹了口气:“你们啊……总是往火坑里跳。”
“你不也一样?”钟七安瞥他一眼。
虾大头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我只是个送消息的,哪敢想那么多。不过……”他顿了顿,认真道,“如果你们见到那个莫老板,帮我问他一句——他弟弟的骨灰,到底埋在哪座山?”
钟七安眉头微皱:“你认识他弟弟?”
“认识。”虾大头声音低下去,“三年前,他在青冥城失踪。后来有人说,看见他被人抬进了城主府后院,再也没出来。”
华瑶心头一沉:“你也怀疑……”
“我不怀疑。”虾大头打断她,“我只是想知道,他还剩下多少骨头。”
钟七安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虾大头愣了一下,随即咧嘴:“因为我欠你们一条命。再说……”他望向青冥城,“我也想知道,这座城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三人陷入沉默。风卷起尘土,掠过荒原。
良久,钟七安取出令牌,仔细查验后收入怀中。
“今晚行动。”他说,“换装、易容、抹去气息波动。进城后,先找落脚点,再探查圣器感应方位。”
“若是遇到巡查队?”华瑶问。
“避开。”钟七安道,“除非……他们主动出手。”
“若发现了师门相关的线索呢?”
“停下一切计划,优先查明真相。”钟七安看着她,“这是你的执念,也是我的责任。”
华瑶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悠长、沉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青冥城的晨钟。”虾大头脸色微变,“每日此时敲九下,说是驱邪净城……可我听说,每一声,都对应一个死去的守门人。”
钟七安抬头,只见第九声余音未散之际,城墙上那面青鸾旗,竟无风自动,缓缓垂落,宛如哀悼。
他心中警铃大作。
“不对。”他低声道,“这城……已经在腐烂了。”
华瑶忽然抓住他的手臂:“你看玉匣!”
钟七安急忙取出玉匣打开,只见那圣器残片竟在微微震颤,表面浮现出一行古老文字,血色如泪:
**“月锁将启,双生同灭。”**
两人同时色变。
而就在此刻,千里之外的青冥城主府深处,一间密室之中,柳青霜缓缓睁开双眼,手中握着一面青铜镜,镜中映出的,赫然是钟七安的脸。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终于来了……第七世轮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