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七安站在传送阵边缘,指尖轻触石碑上斑驳的符文。那纹路像是活物般微微蠕动,映出幽蓝微光,照在他冷峻的眉眼之间。
他没有立刻迈步。
风自岛心深处吹来,带着腐朽与新生交织的气息,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又似远古巨兽在沉眠中呼吸。
“你察觉到了?”华瑶缓步靠近,素白衣裙随风轻扬,声音如山涧清泉,却不容忽视。
“这阵法……不对。”钟七安低声,“它不是单纯的引导阵。”
“玄冥子前辈说此地可通第三圣器之线索。”华瑶望着那幽光闪烁的阵心,“但若连踏入都需犹豫,那真相恐怕比传闻更沉重。”
钟七安侧目看她一眼。她站在光影交界处,面容半明半暗,却无一丝怯意。
“你不害怕?”
“怕。”她坦然点头,“但我更怕止步不前。”
一句话落下,她已抬足向前。
钟七安瞳孔一缩,伸手欲拦——
可她的身影已然没入光幕,涟漪荡开,无声无息。
他咬牙,紧随其后。
刹那间天地翻转,五感尽失。意识如坠深渊,唯有心头一点清明未灭。
再睁眼时,他已立于旧日祖宅门前。
青瓦白墙,雕梁画栋,檐下铜铃轻响,一如童年记忆。
可他知道,这不是真。
“又是幻境?”他喃喃。
远处传来哭喊声。
火光冲天而起,烈焰吞噬屋宇,族人奔逃嘶吼,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那一幕,他曾无数次在梦中重演——家族覆灭之夜。
可这一次,视角不同了。
他不再是躲在柴房瑟瑟发抖的孩子,而是以第三人称俯瞰全局。
他看见父亲持剑立于祠堂前,满身血污,双目赤红。
母亲抱着幼妹退至角落,却被一道黑影贯穿胸膛。
“不……”钟七安喉咙发紧,脚步不由自主向前。
可他无法干预,只能眼睁睁看着。
忽然,画面一转。
父亲将一名少年推入密道——正是年幼的自己。
“走!别回头!”父亲怒吼。
可下一瞬,父亲竟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咬破手指,以血祭之。
那玉佩通体漆黑, лnшь中心一点猩红如眼,诡异至极。
钟七安心头剧震:“那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记忆中,父亲从未佩戴过此物。
难道……家族灭亡,并非单纯遭人围剿?
“你真的以为,他们是为你而死吗?”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钟七安猛然回头。
火焰之中,走出一个模糊人影,面容竟与他自己有七分相似。
“你是谁?”
“我是你不敢承认的那一部分。”那人冷笑,“你一直以为,无力拯救家人是你最大的罪。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本就想让你活着,哪怕代价是牺牲全部?”
钟七安呼吸一滞。
“闭嘴!”
“你恨敌人,恨命运,恨自己。可你从未问过:为何偏偏是你活下来?为何那夜外敌能精准找到密道入口?为何你父亲要用那枚玉佩引动血契?”
每一个问题都像利刃刺入心神。
钟七安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
痛感让他清醒。
“幻境……都是假的……”
“真假重要吗?”那幻影逼近,“你逃避多年,只敢把一切归咎于‘劫难’。可真正的恐惧,是你怀疑——也许父亲早就计划让你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不可能!”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才看到这枚玉佩?为什么以前的记忆里没有它?”
钟七安踉跄后退。
火焰灼烧空气,热浪扑面,可他却感到彻骨寒意。
就在心神即将崩溃之际,耳边忽响一声清音。
似琴弦轻拨,又如晨钟初鸣。
他猛地记起玄冥子曾言:“心若执迷,则万象皆虚;心若破障,则幻亦成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那个无助的孩子了。”
再睁眼时,目光如剑。
“你们可以重现我的过去,但无法定义我的现在。”
话音落,周身气势骤变。
一道无形波纹自他体内扩散。
轰!
火焰凝滞,空间崩裂。
幻境如镜面碎裂,片片剥落。
与此同时,另一方虚空。
华瑶跪坐在一片雪地中,双手沾血,怀中抱着妹妹冰冷的尸体。
“姐……为什么……”少女气息微弱,眼中满是不解与哀伤。
“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华瑶颤抖着摇头,泪水滚落。
可四周回荡着师门长老的斥责:“华瑶,你为保宗门秘法,亲手弑亲,此乃大罪!”
“我没有!那是任务!是误会!”她嘶喊。
可无人听她解释。
风雪越来越大,压得她几乎窒息。
她低头看去,妹妹手中紧攥着一块残破玉简,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情劫为引,魂祭为钥。”
她心头一震。
这玉简……从未出现在真实记忆中。
“等等……”她强迫自己冷静,“胞妹早在三年前因病夭折,何来‘任务’一说?师门也从未让我执行此类抉择……”
她缓缓抬头,环顾四周。
雪原无边,唯有一座孤亭矗立远方。
“这是幻境。”她终于确认,“它在利用我的愧疚,编织虚假因果。”
可为何如此真实?
为何连指尖的血温、妹妹的呼吸节奏都分毫不差?
“因为它知道……我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叛所爱之人。”她低声自语。
她想起幼时,曾因修炼走火入魔,险些伤及妹妹。虽未酿成悲剧,但那一夜的惊惧深深烙印心底。
“所以,它放大了我的恐惧,捏造了一场‘弑亲’之罪。”
她闭上眼,不再挣扎。
“若这是我的心魔,那我愿直面它。”
她轻轻将妹妹放下,为其合上双眼。
“对不起……若有来世,姐姐一定护你周全。”
然后,她起身,面向风雪。
“我不否认内心的软弱,但我也不会被虚假的记忆囚禁。”
话音刚落,风停雪止。
亭中走出一道身影,竟是她自己。
“你果然看穿了。”那幻影微笑,“很少有人能在‘情劫境’中觉醒。”
“因为你们忘了——真正的修行,不在斩断情感,而在超越执念。”
华瑶一步踏出,幻象崩塌。
两处虚空,同时破碎。
现实世界,试炼出口。
光芒散尽,钟七安与华瑶几乎同时现身。
两人气息紊乱,额角带汗,眼神却格外清明。
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蜕变。
“你……看见了什么?”华瑶轻问。
“过去的真相。”钟七安嗓音沙哑,“但我开始怀疑,那是否真的是过去。”
华瑶怔住。
“你也感觉到了?”
“我的幻境里,我杀了妹妹。”她苦笑,“可那从未发生。”
钟七安眉头一皱:“你的胞妹……不是病逝?”
“是。”她点头,“所以我才觉得诡异。幻境不该凭空创造事实,除非……它在暗示什么。”
“或许,它想让我们相信某些‘未曾发生的事’。”钟七安沉声道,“就像我在父亲身上看到的那枚玉佩——我确信,那是第一次出现。”
华瑶眸光一闪:“你是说,幻境不仅映照内心恐惧,还在植入新的记忆碎片?”
“玄冥子说过一句奇怪的话。”钟七安缓缓道,“‘镜像未必只映照过去’。”
两人同时沉默。
风拂过废墟般的试炼场,残垣断壁间,浮现出一道古老铭文。
【第三圣器藏于九渊之下,唯见心破妄者可寻其踪。】
字迹浮现片刻,随即隐去。
“九渊?”华瑶蹙眉,“可是传说中镇压上古邪灵的深渊?”
“若真是那里……危险程度远超想象。”钟七安凝视远方,“但线索既现,便不能再等。”
话音未落,天地骤暗。
一股炽烈魔威自天际压下,空气仿佛燃烧起来。
“哈哈哈!好一对道心觉醒的璧人!”狂笑声中,赤焰魔君踏火而来,红袍猎猎,双目如熔岩流淌。
“你跟踪我们?”钟七安瞬间戒备,袖中剑意涌动。
“何必紧张?”赤焰魔君落地,负手而立,“我没动手,便是诚意。”
“你在秘境外徘徊已久。”华瑶冷冷道,“目的为何?”
“为了同一个目标。”他咧嘴一笑,“第三圣器,我也需要。”
“你身为魔道巨擘,觊觎圣器不怕引来正道围剿?”
“如今正道也不干净。”赤焰魔君冷笑,“尤其是那位柳青霜,表面主持公道,背地里早已勾结外域势力。”
钟七安眼神微动。
柳青霜……这个名字最近频频出现。
玄冥子曾警告他远离此人,赤焰魔君此刻又提及……
“你说她勾结外域?”华瑶追问。
“证据暂不可示。”赤焰魔君摊手,“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她也在找第三圣器,且已派出三支探队潜入九渊边缘。”
“你怎么知道?”钟七安不信。
“因为我刚宰了她一名密探。”赤焰魔君狞笑,“从尸体上搜到的地图,指向九渊第七层。”
钟七安与华瑶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震动。
九渊共九层,传说每深入一层,心魔便强十倍。第七层……已是寻常大乘修士都不敢涉足之地。
“你到底想说什么?”钟七安沉声。
“合作。”赤焰魔君直言,“你们有破幻心境,我有对抗外域手段。单打独斗,谁都拿不到圣器。联手,或有一线机会。”
“凭什么信你?”
“凭我现在没杀你们。”他耸肩,“凭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想什么——钟七安,你想查清家族灭亡真相;华瑶,你想救你师门传承断绝之危。而这两件事,都和第三圣器有关。”
两人皆是一震。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华瑶寒声质问。
“江湖消息罢了。”他轻描淡写,“不过,若你们不愿合作,我也无所谓。反正……柳青霜的人已经快到了。”
话音刚落,远处天际一道剑光划破云层,速度极快,正朝此处逼近。
“是她麾下的‘巡天卫’。”华瑶神色骤紧。
“时间不多了。”赤焰魔君盯着钟七安,“做决定吧,是要继续内耗,还是抓住机会,揭开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钟七安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句:“我们可以暂时联手,但若你背叛,我会亲手斩你头颅祭剑。”
“爽快!”赤焰魔君大笑,“我就欣赏你这种宁杀错不放过的狠劲。”
华瑶却未放松警惕。
她悄然运转灵识,探向赤焰魔君周身气机。
却发现一丝异样——他体内竟有某种封印波动,似在压制什么东西。
“他在隐藏伤势……还是……被什么东西控制?”
她不动声色,只低声对钟七安道:“小心他的提议,未必全然可信。”
“我知道。”钟七安传音回应,“但我们别无选择。九渊之秘,必须深入才能揭晓。”
赤焰魔君似乎察觉他们的私语,却只是冷笑:“记住,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明处。”
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下。
“还有一事。”他低声道,“你们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别太当真,也别完全否定。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谎言,而是半真半假的记忆。”
说完,身形化作一道赤焰,疾驰而去。
钟七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在提醒我们?”华瑶问。
“或者在误导。”钟七安摇头,“但有一点他说对了——柳青霜已动,我们不能再迟。”
他抬头望向苍穹,乌云翻涌,似有雷霆酝酿。
“九渊之下,或许藏着不止一件圣器的秘密。”
“还有……”华瑶轻声道,“关于我们的过去。”
风再次吹起,卷起尘沙,掠过荒芜祭坛。
那曾经显现铭文的地方,悄然浮现出一道极细的裂痕。
裂缝深处,隐约可见一只眼睛的轮廓,缓缓睁开了一瞬,又迅速闭合。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