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裂荒原上稀疏的枯草。钟七安盘坐于篝火旁,指尖轻颤地按在华瑶手腕之上,脉象紊乱如乱麻,时断时续,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她躺在毛毯中,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原本温婉成熟的容颜,竟隐隐透出几分少女的稚嫩轮廓。
“又退了一岁……”钟七安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
那道贯穿她左肩的伤痕,此刻正泛着幽蓝微光,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每一次闪烁都像是从她体内抽走一段岁月。
他曾试过用千年雪莲、龙血丹、甚至以自身精血为引,皆被那伤口排斥,化作黑烟袅袅升腾。
“七安……我梦见了小时候。”华瑶忽然睁开眼,目光涣散,“师尊还在练剑坪上教我御风诀,柳树绿得很亮。”
钟七安心头一紧,握住她的手:“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她迟疑片刻,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是我最信任的人。”
可这回答,却让他心中更沉。她避开了名字——说明记忆已经开始崩塌。
他闭目凝神,脑海中浮现出家族覆灭那一夜:母亲倒在血泊中,父亲嘶吼着冲向敌阵,而他只能躲在暗室,听着惨叫一声声熄灭。
那种无力感,如今再度袭来。
“不能再等了。”他猛然起身,将华瑶轻轻抱起,放入背囊中的灵纹寒玉匣。
极北村落,传闻中藏有时间巫医的地方。他曾以为只是荒诞传说,如今却是唯一的希望。
风雪漫天,千里冰原如死寂之海。每一步踏下,积雪深陷至膝,寒气顺着经脉侵蚀五脏。
但他没有停下。右手紧握长剑,左手护住胸前玉匣,眼神冷峻如铁。
三天后,一座低矮的村落出现在雪幕尽头。土墙围拢,屋檐挂满冰锥,炊烟稀薄,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
村民见到外来者,纷纷关门闭户,只有一双双眼睛从窗缝中窥视。
“我们是求医而来。”钟七安站在村口,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她身中逆生之咒,若不救治,三日内将退回幼童之态,魂魄离散。”
无人回应。
良久,一位老妇拄拐而出,目光锐利:“外人不得入祠堂,更不可触碰‘时之遗物’。”
“我不是为夺宝。”钟七安解下佩剑,置于雪地,“只为救一人。”
老妇盯着他许久,终于点头:“巫医愿见你,但只准一人进屋。”
木屋低矮昏暗,炉火微弱。角落坐着一名老者,白发如霜,双眼浑浊却隐有神光流转。
“混沌神体……竟真的再现人间。”老者喃喃,忽然抬头看向钟七安,“你可知她为何受伤?”
“不知。”钟七安坦然,“但我知她不该承受此劫。”
巫医沉默片刻,缓缓起身,从梁上取下一个布满符文的青铜匣。
“这是祖传的时间沙漏。”他打开匣子,露出一枚通体漆黑、内部却流淌金色细沙的奇异沙漏,“它不能治愈,只能延缓逆生长一日一夜。”
“代价是什么?”钟七安问。
“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巫医目光深邃,“当他日轮回之渊开启时,带她前往。”
“他是谁?”钟七安皱眉。
“你终会明白。”巫医将沙漏递出,“记住,沙漏翻转之时,莫要直视其中光影,否则记忆也将被吞噬。”
接过沙漏那一刻,钟七安感到一股奇异波动渗入识海,仿佛有无数画面一闪而过——深渊、巨门、星辰倒悬……
他强压不适,郑重收好。
回到营地已是深夜。风雪渐歇,月光洒在冰晶之上,宛如碎银铺地。
钟七安点燃新火,小心翼翼取出时间沙漏,置于华瑶心口。
金色沙粒开始缓缓流动,那幽蓝伤痕竟真的停止了蠕动。
“有效!”他眼中闪过喜色。
可就在此刻,华瑶突然剧烈颤抖,口中发出低吟。
“不要……别带走我……”她呢喃着,泪水滑落,“七安,快跑!他们在看着我们……”
“谁在看?”钟七安俯身握住她的手,“我在,我不走。”
“你不叫七安……你是……穿黑袍的人……”她睁眼,瞳孔失焦,“你说过要毁掉一切……”
钟七安如遭雷击。这不是她的记忆,而是某种入侵?
他立刻催动灵力护住她识海,却发现那股力量来自沙漏本身!
“难道……沙漏也有问题?”他欲将其取下,却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
沙漏忽然自行悬浮,金沙逆流旋转,投射出一道模糊影像——
一个披着灰袍的身影立于悬崖边缘,手中握着另一枚沙漏,背景是崩塌的星河与断裂的古塔。
“时机未至。”那人开口,声音仿佛跨越万年时空,“但她已靠近真相。”
影像瞬间消散,沙漏坠地,金沙停转。
华瑶陷入昏睡,呼吸平稳了许多,可脸庞更加稚嫩,眉眼间已显十二三岁少女的模样。
钟七安跪坐在旁,久久不动。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某种更大阴谋的开端。
为何巫医一眼认出混沌神体?为何提及“轮回之渊”时语气沉重?那影像中之人,又是谁?
他翻看随身古籍,试图查找“逆生长”相关记载,却发现一页残卷上赫然写着:“昔有圣女,承混沌体,触禁忌之轮,寿元倒流,终成空壳。”
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唯‘时之誓约’可解。”
可何为“时之誓约”?书中再无记录。
他望向熟睡的华瑶,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怕她死去,而是怕她彻底忘记自己。
他曾因无法保护家人而痛苦一生,如今怎能再次放手?
“哪怕逆天而行,我也要找到答案。”他低声立誓。
翌日清晨,华瑶醒来,睁眼第一句便是:“哥哥,我们迷路了吗?”
钟七安僵在原地。
她伸手拉住他的袖角,眼神纯真:“你带我回家好不好?外面好冷。”
他喉头滚动,强忍悲痛挤出笑容:“好,我带你回家。”
可他知道,真正的家早已不在。
他悄悄运转灵识探查她经脉,发现混沌神体的气息仍在,只是被某种规则压制,如同被困在时间夹缝之中。
而那时间沙漏,表面静止,内部金沙却仍在极其缓慢地逆流。
“它在积蓄力量。”钟七安意识到,“也许下一刻就会再次启动。”
他决定重返村落,追问巫医更多线索。
然而当他抵达村口,却发现整座村庄空无一人。
房屋完好,灶台余温尚存,碗筷整齐摆放,仿佛居民在一瞬间集体消失。
唯有祠堂大门敞开,中央石台上留下一张黄纸,墨迹未干:
“勿归轮回之渊,否则万劫不复。”
字迹,正是巫医的手笔。
钟七安盯着那张纸,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们不是逃走了,是被带走了。
或者,是自愿赴约?
他回头望向远方极北尽头,那里终年笼罩着灰雾,传说连飞鸟都无法穿越。
“轮回之渊……到底在哪里?”
他取出时间沙漏,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再次启动。
夜晚,营地再度安静下来。
华瑶蜷缩在毯中,嘴里无意识哼起一支古老歌谣,音调古怪,似某种失传的咒语。
钟七安凝神倾听,竟从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时之钥……守门人……归来……”
他猛地记起,玄冥子曾提过一句谶语:“当混沌之女吟唱遗忘之诗,守门人将睁眼。”
难道华瑶正在觉醒某种沉睡的记忆?
他取出玉简,将这段旋律录下,准备日后参详。
可就在刻录完成的一瞬,玉简表面浮现出一行血字: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钟七安浑身一震,玉简骤然炸裂,碎片划破指尖,鲜血滴落在时间沙漏上。
刹那间,沙漏微微震动,金沙再次流动,一道新的影像浮现——
依旧是那灰袍人,但这次他转身面向镜头,兜帽下露出半张脸:左眼空洞,右眼却燃烧着金色火焰。
“钟七安。”他开口,直呼其名,“你已踏入命运之环,无法退出。”
“我知道你在找解药。”那人继续道,“但你要明白,有些真相,比死亡更令人崩溃。”
影像戛然而止。
钟七安呆立原地,心跳如鼓。
对方不仅知道他名字,还预知他的行动。
这不是简单的警告,而是宣告——一场针对他的布局早已展开。
而华瑶,不过是诱饵之一。
他看向仍在沉睡的她,心中升起一个可怕念头:也许她的伤,并非偶然。
是谁引导她受此伤?又是谁,让她恰好拥有混沌神体?
巫医献出沙漏,是真的想帮忙,还是另有所图?
他忽然想起,进入木屋时,巫医曾在他掌心快速画过一个符号——当时以为是测试灵力纯度,现在回想,那分明是一个古老的封印印记!
“我被种下了标记?”钟七安运转灵识内视,果然在识海边缘发现一道细微裂痕,正缓缓渗入一丝灰气。
他立即结印驱逐,却只逼出一小缕,其余已深入神魂。
“好高明的手段……不动声色便埋下伏笔。”
他冷笑一声,反而镇定下来。
既然敌人布局长远,那他也无需急于一时。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华瑶的状态,同时查明“时之誓约”的下落。
他收拾行装,准备南下寻访古遗迹,据说上古典籍可能藏于失落的“观星阁”。
临行前,他在营地石壁上刻下一句话:
“若你看到此处,请记住:时间不会原谅任何人,包括我。”
马蹄声渐远,雪地留下两行足迹,一深一浅,如同命运交错的轨迹。
而在极北深处的灰雾之中,一座巨大的石门悄然浮现,门缝间渗出金色沙粒,与钟七安手中的沙漏,同出一源。
门内,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与此同时,昏迷中的华瑶嘴唇微动,吐出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钥匙已现,门即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