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园附属中学的食堂，永远是午餐时间最喧闹的所在。巨大的长方形空间里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气味——大锅菜的油香、米饭的蒸汽、偶尔飘过的、由四楼王进宝他爸王师傅偷偷开小灶炒出的特殊小炒的诱人锅气。嘈杂的人声、餐盘碰撞声、桌椅挪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活力的校园生活图景。
黄亦玫和弟弟黄振宇，以及他们高一（一）班的几个同学，正围坐在食堂中央偏右的一张长条桌旁。黄亦玫作为班长，即使吃饭时也带着点自然而然的中心气场。她今天扎了个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艳的五官，即使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也难掩其出众的姿容。她小口吃着饭，偶尔和旁边的女生说笑两句，对周围时不时投来的、或欣赏或爱慕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只觉得有些烦扰。
坐在她斜对面的黄振宇，则是另一种风格的焦点。他即使在坐着也显得挺拔，嘴角习惯性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略带痞气的笑意，正眉飞色舞地跟同桌的郑青云和苏哲说着什么。郑青云此刻正认真听着，点点头。而苏哲，则是一副乐天派的模样，他拍着黄振宇的肩膀，笑得毫无顾忌。
“喂，黄振宇，听说你昨天篮球赛又把二班给打爆了？最后那个三分球，可以啊！”苏哲嗓门不小。
黄振宇挑了挑眉，故作谦虚地摆摆手：“常规操作，常规操作，主要是兄弟们给力。”那副臭屁的样子，让坐在他对面的黄亦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德行。”黄亦玫小声嘀咕了一句，但还是顺手把自己餐盘里一块不爱吃的肥肉夹到了弟弟碗里——她知道他运动量大，消耗快。
黄振宇瞅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自然地接受了这份“馈赠”。这对双胞胎姐弟，表面上互相拆台，实则关心都藏在细节里。
在他们旁边稍远些的位置，沈景行独自坐着，面前的食物几乎没动。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头发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脸色带着点不健康的苍白。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低垂着，偶尔会飞快地、怯生生地抬起来，掠过黄振宇的方向，然后又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五楼沈教授家的压力，像无形的枷锁，牢牢套在她的身上。她那份隐秘的、对黄振宇的关注，在这种公开场合，更显得沉重而小心翼翼。
食堂的另一角，高一（二）班的区域，气氛则略有不同。李磊和他那几个所谓的“哥们儿”——包括一楼钱大爷家的大儿子钱解放——挤在一张桌子上。李磊阴沉着脸，扒拉着碗里的饭菜，眼神却时不时恶狠狠地剜向黄振宇那一桌。尤其是看到黄亦玫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黄振宇时，他手里的筷子几乎要捏断。
钱解放，继承了他爹几分抠搜和爱凑热闹的性子，在一旁煽风点火：“磊子，看那边，人家姐弟情深呐。啧，黄振宇那小子，不就是长得人模狗样点儿，学习好了点儿，女生都喜欢围着他转，连你暗恋的那谁……不也总偷看他吗？”
李磊猛地灌了一口菜汤，呛得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少他妈胡说八道！”他低吼道，“他黄振宇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会装吗？臭显摆！”
他的嫉妒像藤蔓一样疯长。同住在水木园二楼，门对门，从小到大，黄振宇永远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长相好，多才多艺，连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不像自己家，父亲只是个维修工，母亲是宿舍管理员。黄振宇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不足和窘迫。尤其是黄亦玫，那个明媚得如同朝阳的女孩，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他李磊，只有她那个“讨厌”的弟弟。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是高三（五）班的林薇和几个文艺部的同学走了进来。林薇长得清秀文静，气质很好。她目光扫过食堂，似乎在寻找空位，视线与黄振宇接触时，两人极快、极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蜻蜓点水，不着痕迹。黄振宇嘴角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继续和苏哲说笑。
但这个细微的互动，没能逃过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李磊的眼睛。
“妈的……”李磊低声骂了一句，猛地站了起来，“吃饱了，倒剩饭！”
他端起几乎没怎么动、已经有些凉掉的餐盘，沉着脸，朝着位于食堂中央的残食台走去。而那个方向，恰好需要经过黄振宇他们那一桌。
钱解放一看，立刻来了精神，也赶紧端起盘子跟了上去，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黄亦玫正和旁边的女生讨论一道数学题，黄振宇则在跟苏哲和郑青云描述他周末偷偷自学法语时遇到的一件趣事，用的是压低了的声音，确保只有他们几个能听见。
“……那个发音真是绝了，我对着收音机学了老半天……”黄振宇说着，脸上带着专注而兴奋的光彩，这是他谈及自己秘密爱好时的特有表情。
就在这时，李磊端着餐盘，看似目不斜视地朝着残食台走去，但在经过黄振宇身后时，他的胳膊肘猛地、极其“自然”地向外一拐，重重地撞在了黄振宇的手臂上！
“哐当——！”
一切发生得太快。
黄振宇猝不及防，整个手臂被撞得一抖，手里端着的、刚喝了一口的汤碗瞬间脱手，褐色的紫菜蛋花汤泼洒出来，不仅溅了他自己一身，连带着旁边苏哲的时髦外套和郑青云的眼镜片上都沾上了不少油渍。剩下的汤水和碗，直接摔在地上，碎裂开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整个食堂，以他们这一桌为中心，喧闹声像被掐断了电源一样，骤然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黄振宇看着自己校服前襟上大片污渍，眉头瞬间拧紧。他抬起头，看向罪魁祸首李磊。
李磊却装作刚发现的样子，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夸张的、毫无诚意的惊讶：“哎呀！不好意思啊黄振宇，没看见你胳膊伸这么长。没事吧？” 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不加掩饰。
苏哲跳了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拭自己外套上的油渍，一边怒气冲冲地指着李磊：“李磊！你他妈故意的吧！长没长眼睛啊！”
郑青云也默默摘下眼镜，用衣角小心地擦拭着镜片，眉头紧锁，但没有立刻说话。
黄亦玫“啪”地一下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明艳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她可以日常“嫌弃”自己的弟弟，但绝不容许外人这样故意欺负他。“李磊，”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这么多人看着，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道歉！”
看到黄亦玫也站出来为黄振宇说话，李磊心里的火更是蹭蹭往上冒。他梗着脖子，阴阳怪气地说：“呦，班长大人也发话啦？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了，怎么，你们一班的人就这么金贵，碰都碰不得？”
“你！”黄亦玫气结，她性格开朗，但面对这种胡搅蛮缠，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
一直沉默的黄振宇，这时反而缓缓站了起来。他比李磊高了将近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那惯有的痞笑消失了，眼神变得锐利，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压迫感。他没有立刻发怒，而是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背上溅到的汤汁。
“李磊，”黄振宇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四周，“汤，洒了，可以再打。碗，碎了，可以赔。但是……”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落在李磊脸上，“人，要是心术不正，故意找茬，那可不是一句‘没看见’就能糊弄过去的。”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冷意，让李磊心里莫名地一虚。
“你……你什么意思？你说谁心术不正？”李磊色厉内荏地提高了音量，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分明是你自己胳膊伸在外面挡了路！”
“就是！”钱解放赶紧帮腔，指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大家都看见了，是黄振宇自己不小心！磊子都道歉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仗着学习好欺负人啊？”
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让苏哲气得差点跳起来：“钱解放你放屁！分明是李磊故意撞上来的！”
郑青云也擦好了眼镜，重新戴上，冷静地开口：“李磊，我刚才看得很清楚，你走过去的时候，手臂摆动的幅度明显超出了正常范围。而且，残食台在那个方向，你完全没必要贴着振宇这边走。”
郑青云的话条理清晰，一下子点破了关键。
周围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好像是李磊先撞过去的……”
“我也看见了，他拐那一下太明显了。”
“李磊不是一直看黄振宇不顺眼吗……”
“嫉妒人家吧……”
这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李磊的耳朵里，让他彻底恼羞成怒。尤其是在黄亦玫那鄙夷的目光注视下，他感觉自己的脸面被彻底撕了下来。积压已久的嫉妒、怨愤在这一刻爆发了。
“黄振宇！我操你妈！”李磊失去理智般地怒吼一声，竟然猛地伸手，狠狠推了黄振宇一把！
黄振宇虽然有所防备，但也没想到他会直接动手，被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腰眼撞在了身后的桌子边缘，一阵钝痛传来。这一下，彻底点燃了导火索。
“你他妈敢动手！”黄振宇眼神一厉，一直收敛着的脾气也上来了，一把揪住了李磊的衣领。
“就打你怎么了！”李磊不甘示弱，反手也抓住了黄振宇的胳膊。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餐盘被撞得掉在地上，发出更大的声响，周围的同学惊呼着纷纷后退，让出一片空地。
“别打了！振宇！李磊！住手！”黄亦玫急得大喊，想上前拉开，却被苏哲和另一个女生死死拉住。
“玫玫你别过去！小心伤着你！”苏哲虽然也气愤，但还保持着理智。
郑青云则试图上前隔开两人，但盛怒中的少年力气很大，他被混乱中挥舞的手臂推搡开，眼镜又差点掉地上。
钱解放在一旁，想帮李磊，又有点不敢上前，只能虚张声势地喊着：“磊子！揍他！”
沈景行在远处，看到打起来的场面，尤其是黄振宇被推搡，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似乎想站起来，却又被无形的压力钉在原地，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整个食堂乱成一团，惊呼声、劝架声、起哄声响成一片。
“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食堂炸响。只见一个围着白色围裙、身材高大壮实、手里还拎着个大锅勺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同样穿着食堂工作服、但年轻许多、同样虎头虎脑的少年，急匆匆地从后厨方向冲了过来。
正是食堂的王师傅和他的儿子，高一（二）班的王进宝。
王师傅常年颠大勺，臂力惊人，他几步冲到扭打的两人中间，那双粗壮有力的手臂像铁钳一样，不由分说，一手一个，硬生生将黄振宇和李磊分了开来。
“反了天了！在食堂打架！把学校规矩当什么了？！”王师傅声若洪钟，怒目圆睁，自有一股威严。他先是瞪向李磊，“李磊！又是你挑事是不是？”看来李磊在食堂也不是第一次惹麻烦了。
李磊被王师傅攥着手腕，挣了几下没挣脱，兀自不服气地喘着粗气，瞪着黄振宇。
王进宝则赶紧站到黄振宇身边，防止他再冲上去，同时小声劝道：“振宇，算了，跟我爸硬顶没好处。”
黄振宇胸口起伏，看着自己身上狼藉的汤渍和撞疼的后腰，火气未消，但面对长辈，他还是强压着怒气，深吸了一口气，没再动作。
王师傅又看向黄振宇，语气稍缓，但依旧严厉：“黄振宇，你平时挺明白事理的孩子，怎么也跟着动手？打架能解决问题吗？”
“王师傅，”黄亦玫立刻上前一步，语速清晰地解释，“是李磊先故意撞翻我弟弟的汤碗，又先动手推人的！大家都看见了！”她目光扫向周围的同学，寻求佐证。
不少一班的同学，以及一些目睹了全过程的别班同学，都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是李磊先撞人的！”
“他还骂人，先推的黄振宇！”
郑青云也扶了扶眼镜，冷静地补充：“王师傅，我可以作证，是李磊同学挑衅在先，并且实施了肢体攻击。”
苏哲指着自己外套上的油点：“看！这就是证据！李磊撞翻汤碗溅的！”
人证物证俱在，形势一目了然。
李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梗着脖子嘴硬：“他们……他们都是一伙的！合伙诬陷我！”
钱解放也想帮腔，但在王师傅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张了张嘴，没敢出声。
“够了！”王师傅大喝一声，打断了李磊的狡辩，“李磊！做错了事就要认！故意撞人，引发冲突，还先动手打人，性质恶劣！今天这事，我必须报告给你们班主任和年级组长！”
李磊一听要报告老师，尤其是可能通知家长，想到他那个吝啬且嫉妒心强的爹知道后可能的反应，气势顿时萎靡了不少，但还是咬着牙，不甘心地低下了头。
王师傅又看向黄振宇，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批评：“黄振宇，他撞你，他骂你，是他不对。但你还手打架，就是把矛盾升级了！也有错！明白吗？”
黄振宇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闷声道：“明白了，王师傅。”他知道王师傅说的是道理，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确实不该。但他并不后悔，有些挑衅，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
“明白了就行。”王师傅叹了口气，松开了两人，“你们两个，现在，立刻，把地上收拾干净！碎碗片小心点扫，别划着手！收拾完了，都给我写份检查，放学之前交到后勤处我办公室来！”
这是典型的劳动加思想教育结合的处理方式。
黄振宇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弯腰，开始捡拾较大的碎瓷片。
李磊则僵在原地，满脸的不情愿和屈辱。
“李磊！”王师傅眉头一竖，“没听见我的话？”
在王师傅的威压下，李磊这才不情不愿地、动作粗鲁地开始收拾。
王进宝见状，赶紧也拿来扫帚和簸箕，帮着一起打扫。他偷偷朝黄振宇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苏哲也凑过来，小声对黄振宇说：“没事，哥们儿陪你一起写检查，就当练字了。”
黄亦玫看着弟弟蹲在地上收拾的背影，校服上还沾着醒目的污渍，心里又是气李磊的无赖，又是心疼弟弟，还有一丝懊恼，觉得自己刚才没能更好地保护他。她走过去，把自己干净的手帕递给他：“擦擦手，小心碎片。”
黄振宇抬头看了姐姐一眼，接过手帕，低声说了句：“没事。”
一场风波，看似在王师傅的干预下暂时平息了。
食堂渐渐恢复了喧闹，但议论的焦点依然围绕着刚才的冲突。很多人都在指责李磊的蛮横和无理取闹，也对黄振宇的被迫还手表示理解。沈景行在人群外围，看到黄振宇没事，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靠近，默默地端起几乎没动的餐盘，低着头匆匆离开了食堂。
郑青云帮着收拾了一下桌面，对黄振宇说：“振宇，一会儿回教室，我笔记借你抄。”
李磊在周围或明或暗的指点和议论中，飞快地、胡乱地把垃圾扫进簸箕，然后几乎是逃离了食堂，钱解放也灰溜溜地跟了上去。他今天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让黄振宇出丑，自己反而成了众矢之的，还要写检查、可能面临更严重的处分，心里对黄振宇的恨意，恐怕更深了。
黄振宇在姐姐、朋友们的帮助下，很快收拾好了残局。他站直身体，看着李磊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他并不惧怕这种幼稚的挑衅，只是觉得有些厌烦。他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外语学习，他的留学计划，他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关于更广阔世界的梦想。这些，远比和李磊这种人在食堂纠缠重要得多。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身边的黄亦玫、苏哲、郑青云还有王进宝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也恢复了平时的几分不羁：“走吧，各位。一场闹剧，耽误吃饭。苏哲，外套我帮你洗。”
“得了吧你，我自己送洗衣店就行，小爷我不差这点钱。”苏哲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黄亦玫看着弟弟迅速调整好的状态，心里稍稍安心，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以后离那种人远点。”
“知道啦，姐。”黄振宇拉长了声音，带着点惯有的、看似不耐烦的亲昵。
阳光透过食堂高大的窗户，照在刚刚被清理干净的地面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但这场食堂风波，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水木园这群少年少女的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嫉妒与冲突，维护与友情，隐秘的心事与远大的抱负，都在这个平凡的午後，交织碰撞，成为了他们2002年青春记忆里，一道无法轻易抹去的印记。而生活，还在继续。黄振宇知道，他得尽快去找林薇，简单解释一下刚才的混乱，免得她担心。他的海外留学梦，也需要更多、更踏实的努力，去一步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