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捧着那本泛黄的旧册子和掌心那点带着淡香的泥土,只觉得重逾千斤,手腕子都在打颤。
他哭丧着脸,看向正在仔细擦拭乌木短刺上血迹的陆无言,声音都带了点飘:
“大、大人……我怎么觉着,我手里捧的不是线索,是阎王爷的催命帖啊……”
陆无言将短刺插回腰间束带,动作干脆利落。
她(林三在心里默默纠正了称呼)已经重新束好了发,除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点,眼神依旧冷冽如初,仿佛刚才那场搏杀和身份的意外暴露,不过是拂过水面的一丝微风。
“怕了?”
她抬眼,目光扫过林三那没出息的怂样,语气听不出喜怒。
“怕!当然怕!”
林三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语气太冲,赶紧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
“我这小身板,可经不起这么三番五次的折腾……
师父他老人家倒是拍拍屁股走得干净,留我在这儿替他挡刀挨箭,这算哪门子师徒情分?”
陆无言没理会他的抱怨,走到那名腿部中招后才服毒的刺客身边,蹲下身,再次检查那具弩机。
“将作监,七年前报损清单,第三十七号弩机。”
她声音平淡,却抛出一个炸雷。
林三倒吸一口凉气。
“将作监?!”
那可是天工部下属专门负责制造和维护官方制式器械的核心部门!
里面的装备流出来一点不奇怪,但能如此精准地匹配上报损记录,还被用来行刺,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工部内部,甚至是将作监内部,有千机阁的人,而且权限不低!
“还有这个,”
林三连忙摊开手心,露出那点带着特殊香气的泥土,
“这味道……好像是玉蕊花的培土?
我记得只有顶级的府邸和天工部几位元老级别的官署花园,才用得起这玩意儿。”
陆无言瞥了一眼那点泥土,眼神微动。玉蕊花……
公输衍的私苑,就以遍植此花闻名。”
又一个指向性极强的线索!
林三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负荷不了了。
“所、所以……真的是公输元老?”
他声音发干,
“可他为什么要杀世子?
又为什么要灭我的口?
就因为我修了那只鸟?”
“因为你可能触及了核心。”
陆无言站起身,走到工作台旁,目光落在那本被林三视为烫手山芋的旧册子上,
“你师父林不工,曾是千机阁的核心成员,他留下的东西,或许记录了某些关键。”
林三看着那本册子,眼神复杂。
他现在对这玩意儿是又爱又恨。
“看看吧。”
陆无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找出里面所有与丝缕牵机、幽蓝铁、火焰齿轮印记相关的内容,尤其是……
与公输衍有关的部分。”
林三咽了口唾沫,知道躲不过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翻开了那本记录着他师父过往、也承载着无数危险的册子。
这一次,他看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仔细。
不再是粗略地浏览,而是逐字逐句,结合着自己那点微末的偃术知识和师父平时零碎透露的信息,努力解读着那些复杂的图谱和晦涩的注解。
油灯的光晕摇曳,映照着书页上泛黄的墨迹和精细的绘图。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血腥和那点若有若无的玉蕊花香混合的怪异气味。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林三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恍然低呼。
“大人!您看这个!”
他突然指着一页图谱,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这上面记载的丝缕牵机术,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弱点!如果操控丝是用冰蚕丝混合幽蓝铁粉末淬炼而成,那么在受到特定频率的灵能共振干扰时,其内部结构会瞬间变得脆硬,极易断裂!”
他猛地抬头,看向陆无言,眼睛亮得惊人:
“世子体内的操控丝残留,颜色泛蓝,很可能就是这种材料!
也就是说,凶手使用的,就是这种改良后的丝缕牵机!”
陆无言凑近,看着那页图谱和旁边的注解,眼神锐利。
“特定频率的共振……如何实现?”
“需要一种极其精密的干扰装置,对灵能波动的控制要求极高……”
林三一边快速翻着册子,一边喃喃自语,
“师父后面好像有提到……找到了!”
他翻到后面几页,指着上面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由无数微小谐振器构成的装置草图:
“就是这个!乱魄铃的简化版!
虽然只是个理论设计,但原理是通的!公输衍的‘非攻之心’核心,其稳定器部分的结构,和这个‘乱魄铃’的谐振原理,有七成相似!
他完全有能力制造出实用的干扰源!”
线索如同散乱的拼图,在这一刻,被这本册子强行拼接在了一起!
凶器手法、材料来源、技术关联……所有的箭头,都隐隐指向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天工部元老!
林三放下册子,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向陆无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难以置信:
“大人……我们……我们是不是真的揪住了一条不得了的大鱼?”
陆无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那本册子,又看了看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眼神深邃难测。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光有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能摆在明面上、让他无法辩驳的证据。”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林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
“天亮之后,你随我去见定远侯。”
“见、见侯爷?!”
林三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大人!我这身份……我去见侯爷?
他见到我,还不直接把我剁了给世子陪葬啊?”
“所以,要带上‘投名状。”
陆无言指了指他面前那本册子,还有那点香泥,以及她脑海中记下的弩机编号,
“把你发现的,还有我们的推测,原原本本告诉他。”
“这、这能行吗?”
林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定远侯痛失爱子,正在气头上,会相信他们这套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说辞?
尤其是他这个头号嫌疑犯也在场的情况下?
“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陆无言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
“要想破局,必须借势。
定远侯的势,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借,也必须借的。”
她看着林三那副快要缩成一团的样子,补充了一句,语气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到时,你跟紧我,少说话,我来说。”
林三看着她平静却坚定的侧脸,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点点。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融于夜风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
陆无言眼神一凛,瞬间闪到门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辆装饰雅致的马车,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离工坊不远的路口。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明显焦急和慌乱的侧脸——正是墨芷兰!
她匆匆下了马车,甚至没让护卫跟随,独自一人快步走向侯府的方向,在踏入侯府侧门前,还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工坊这边,那眼神复杂难明,充满了担忧和……一丝决绝?
林三也凑到窗边,恰好看到了墨芷兰消失在侯府侧门内的最后一眼。
他猛地回头,看向陆无言,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
“大人……墨姑娘她……她怎么会这个时辰,从那个方向过来?还……那种表情?”
陆无言盯着侯府侧门的方向,眉头微蹙,没有回答。
夜色更深,露水打湿了青石板路。
定远侯府那扇刚刚吞噬了墨芷兰身影的侧门,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之口,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