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的厮杀,直到日头西沉后暂时停歇。
堡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臭,伤兵的呻吟此起彼伏。
堡门在千斤闸落下后发出沉重的闷响,暂时隔绝了外面的死亡威胁,但堡内的气氛却压抑得很。
祁玄戈卸下血迹斑斑的重甲,只穿着内衬的软甲,大步走进临时充作议事处的残破厅堂。
他脸上血污未净,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目光扫过厅内疲惫不堪的将领,最终落在角落一张铺着毛毡的简陋木板上——林逐欢正趴在那里,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军医,刘老头正小心翼翼地处理他肩背上的伤口。
那块棱角尖锐的碎石深深嵌入皮肉,虽未伤及筋骨,但创口颇深,血流了不少。
刘老头用烧红的匕首烫过伤口边缘止血,再用烈酒清洗。
他动作麻利却引得林逐欢身体一阵阵细微的抽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愣是没哼出一声。
祁玄戈的脚步顿住,看着那苍白侧脸上隐忍的痛楚,胸腔里那股暴戾的杀意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翻涌得更加剧烈,却又无处宣泄。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走到主位坐下,声音嘶哑:“给我汇报战后情况。”
赵振立刻上前,脸色同样难看:“将军,今日守城,阵亡一百三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者六十二人,轻伤不计。”
他声音忽然有些低,“箭矢消耗近七成,滚木礌石所剩无几……金汁……更是快见底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最麻烦的是粮草……周将军之前报的数目有误,加上今日北狄火箭又引燃了一处小仓……现存之粮,即便再减半供应,也只够五日。”
“五日……”陈锋倒吸一口凉气,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狄狗这是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厅内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
祁玄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目光扫过地图,扫过外面漆黑的夜空,最终,定格在墙角那个趴在木板上的身影。
“不能坐以待毙。”祁玄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必须打掉狄人的气焰,烧了他们的粮草!”
“烧粮草?”周闯猛地抬头。
他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随即又黯淡下去,“将军,狄人吃过亏,粮草大营必定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我们……我们这点人,如何能冲得进去?”
“冲?谁说要硬冲了?”一个略显虚弱,却依旧带着几分清冽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逐欢不知何时已侧过头,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桃花眼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祁玄戈。
刘老头刚给他伤口敷上捣烂的草药,用相对干净的布条草草包扎好。
“世子,你的伤……”周闯担忧道。
“无妨……”林逐欢摆摆手,示意刘老头扶他坐起来。
牵动伤口让他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但声音却异常清晰:“硬冲是送死。但若是,他们自己乱起来呢?”
他看向祁玄戈,眼神交汇,无需多言,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夜袭!
他给那几个“狄人今日攻城受挫,又折损颇重,必是士气受挫,疲惫不堪。入夜后,防备必有松懈。”
林逐欢语速加快,带着一种病态下的亢奋,“他们的粮草大营,白日里我观察过,位于大营左后侧,靠近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虽无水,但两岸土坡是极好的掩护。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狄人习惯将战马集中圈养在粮草营附近,方便取用草料!马群受惊,其乱自生!”
祁玄戈眼中精光爆射:“你想惊马乱营,趁乱烧粮?”
“正是!”
林逐欢猛地点头,“不需人多,只需一支最精锐、最擅长潜行匿踪的死士小队,三十人足矣!”
“然后携带火油、硫磺等引火之物,自河床潜行接近。目标不是正面冲击粮草营,而是制造混乱,点燃马厩!只要马群炸营,冲入粮草大营,狄人自顾不暇,便是我们放火的最好时机!”
计划大胆而冒险,但在这绝境之中,却如同一线刺破黑暗的曙光!
“末将愿往!”赵振第一个站出来,眼中燃烧着战意。
“末将也去!”陈锋紧随其后。
祁玄戈的目光却落在林逐欢包扎着厚厚布条的肩膀上,眉头紧锁:“你……”
“我去。”林逐欢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河床的地形,白日里只有我看得最清楚。哪里可以攀爬,哪里容易暴露,哪里能最快接近马厩,我心中有图。”
他迎着祁玄戈锐利审视的目光,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将军放心,放火而已,不用我这伤胳膊去跟狄人拼命。带路和指点的活儿,我还干得动。”
祁玄戈的拳头在桌下捏紧又松开。他深知林逐欢说得有理,对地形的熟悉是夜袭成功的关键。
但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和肩上的伤,那股刚刚压下的暴戾和担忧又翻腾起来。
最终,理智压过了情感。
“……好吧。”祁玄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赵振!点三十名最擅长夜行、攀爬、放火的好手!备足引火之物!半炷香后,堡内校场集结!由林世子……全权指挥!”
“末将领命!”赵振抱拳,深深看了林逐欢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祁玄戈走到林逐欢面前,蹲下身,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要活着回来。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意味比任何威胁都重。
林逐欢苍白的脸上漾开一抹极淡、却异常明亮的笑意:“知道知道,打断我腿嘛……将军等我信号便是。”
他挣扎着要站起来,祁玄戈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入手处一片冰凉。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
黑石堡侧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道缝隙,三十余道黑影,迅速滑出,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为首的,正是裹着厚厚黑色斗篷的林逐欢,旁边是紧握短刃、神情警惕的赵振。
祁玄戈独自一人站在堡墙最高处的了望塔上,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面沉如水,目光死死锁定着北狄大营的方向,仿佛要将那片黑暗看穿。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很煎熬。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箭垛,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半炷香,或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北狄大营左后方,靠近干涸河床的区域,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火光!
紧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
火焰迅速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一阵混乱到极致的嘶鸣声、惊惶的呼喊声、兵刃撞击声、还有无数马蹄疯狂践踏地面的轰隆声,骤然撕破了夜的寂静!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北狄大营那个方向,彻底乱了!
成了!
祁玄戈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直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重重吐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他死死盯着那片混乱的火光,眼神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狂喜,有释然,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般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