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赶了这许多日,马蹄子上还沾着一路的泥尘,到京城时,恰是初春的尾巴了。
大街两旁的槐树抽了嫩绿新芽,芽尖儿还带着点鹅黄,怯生生探在风里。
街市瞧着还是那般热闹,酒旗招展,货摊排得满满当当,卖糖人的吆喝、车马的铃铛混在一处,可那喧嚣人声里,偏就裹着股说不清的疏离,听着倒像隔了层薄纱。
镇国公府门前的石狮还立在那儿,鬃毛上沾着点昨夜的露水,依旧是那副威严模样。
府里的仆役早早候着,垂着手,腰弯得比往日更甚,一声声“公子回来了”听着恭敬,却没什么暖意。
林逐欢抬脚跨进门槛,熟悉的庭院里,青砖缝里的青苔又密了些,廊下的灯笼还挂着,风一吹轻轻晃。
可他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四下都透着冷清。
毕竟,少了那个总在廊下立着的身影——沉默得像座山,偶尔抬眼时,目光能把这满院的喧嚣都压下去的身影。
没了他,这金砖铺地、绸缎裹柱的府邸,就真成了座华丽的空壳,连风都带着凉丝丝的,一点温度也无……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林逐欢便已换上庄重的侯爵朝服,乘轿入宫面圣。
宫阙巍峨,飞檐斗拱在晨光中投下深沉的阴影,金水桥下流水潺潺,却洗不去那份浸透骨髓的皇家威严与压抑。
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随着引路太监穿过一道道宫门,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沉郁的气息,直抵御书房。
“臣,靖安侯林逐欢,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逐欢在御阶之下撩袍跪倒,额头触地,姿态恭谨。
御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正批阅奏折,朱笔悬停片刻,方才缓缓落下。
他并未立刻让林逐欢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的意味。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更漏滴答,敲在人心上。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惯有的深沉,“北境苦寒,靖安侯一路奔波,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臣不敢言苦。”林逐欢起身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将一路的疲惫和心底的疑虑尽数压下。
“嗯。”皇帝放下朱笔,拿起手边一份奏折,正是林逐欢与祁玄戈联名上报的北境安抚流民、修缮防务、击退蛮族扰边的详细奏报。
“北境之事,你与镇国公做得不错。短短数月,能将那片凋敝苦寒之地稳住局面,殊为不易。流民安,边备整,蛮族慑,此皆大功。”
“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百姓归心。臣与镇国公不过恪尽职守,不敢居功。”林逐欢应对得体,心中却丝毫不敢松懈。
皇帝的夸奖,往往不是终点。
果然,皇帝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北境初定,根基尚浅。祁卿勇毅刚直,统兵有方,留他坐镇北境,总揽军政,加太子少保衔,赐丹书铁券,朕方能安心。北境,便托付于他了。”
这话,既是对祁玄戈的封赏与信任,更是对林逐欢的敲打——祁玄戈已被牢牢钉在了北境,非皇命不得轻动。
林逐欢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圣明。镇国公定不负陛下重托。”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林逐欢身上,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考量:“至于你,逐欢。”
他拿起另一份奏折,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触目惊心的数字,“江南盐税,国之命脉,近年却亏空巨大,积弊丛生,几成顽疾。盐引混乱,私盐猖獗,官商勾结,中饱私囊者众!国库空虚,边饷、赈灾、河工,处处捉襟见肘,皆因此弊!”
他将奏折轻轻推到御案边缘,目光锐利如刀:“你心思缜密,智计百出,通晓世情,更兼……在江南有过一番历练。此等积弊,非寻常循吏能破。朕思来想去,唯你可当此重任!”
林逐欢瞳孔微缩。江南盐税!这何止是烫手山芋,简直是坐在了火山口上!
牵扯之广,利益之深,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而且,皇帝特意点出他“在江南有过历练”,分明是特别提醒他江南盐案时他曾与二皇子党羽(薛家)的过节以及在江南的治理,此去必是旧怨新仇交织!
“陛下…盐税积弊非一日之寒,牵涉甚广,臣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恩…”林逐欢试图婉拒。
并非畏难,而是他敏锐地嗅到了更深层的意图——急召他一人回京,果然不只是为了述职!
将他调离祁玄戈身边,派往另一个危机四伏的江南,这分明是分割与试探!
他若在江南出了事,祁玄戈在北境必受掣肘;他若侥幸成功,功劳也未必能安稳落在头上。
“朕说你能,你便能!”皇帝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靖安侯,莫要忘了,你与祁卿此前抗旨拒婚的风波,朝野非议犹在!此番若能彻底肃清江南盐弊,大大充盈国库,便是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届时,朕自会论功行赏,堵住悠悠众口,也为祁卿‘将功折罪’铺平道路!”
林逐欢心头剧震!皇帝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心上!
原来如此!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以江南盐税作为他和祁玄戈的“投名状”!
成功,则过往抗旨之罪可免,前程似锦;失败,则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这既是考验他林逐欢独立处理复杂政务的能力,更是将他与祁玄戈的命运更深地捆绑,同时也将他们更深地推入权力漩涡的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定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林逐欢撩袍再次跪倒,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臣,林逐欢,领旨!定当竭尽全力,肃清盐弊,不负陛下重托!”
“好!”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微微颔首,“朕会给你钦差关防,便宜行事之权。望你莫负朕望,也…莫负祁卿在北境的艰辛。”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臣,叩谢陛下天恩!”林逐欢深深叩首。起身时,背脊挺直,眼神已是一片清明锐利,再无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