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郡王府的气氛,如同被一块沉重的铅云笼罩,压抑得令人窒息。
祁玄戈的伤已然无碍,行动自如,甚至恢复了部分简单的晨练。
然而,府邸的主人却并未因此轻松半分。相反,一种无声的恐慌在祁玄戈心头蔓延,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林逐欢的“小恙”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日渐沉重。
他依旧每日强撑着处理府务,与祁玄戈谈笑,甚至偶尔还会用那惯常的狡黠眼神撩拨一下自家将军。
但祁玄戈看得分明——那笑容底下的勉强,那谈笑间偶尔的停顿和失神,那越来越频繁出现的低热,以及那仿佛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他行走时,脚步不再轻快,带着一种虚浮的沉重;批阅文书时,指尖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夜间睡眠也变得极不安稳,时常被莫名的隐痛惊醒,冷汗涔涔。
祁玄戈的心,如同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煎熬。
他请遍了京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名医,太医院的院判、擅长疑难杂症的圣手、甚至告老还乡的老御医……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名贵的补品流水般送进府中。
然而,林逐欢喝下的药汁仿佛石沉大海,不见丝毫起色。那些名医们诊脉之后,无不摇头叹息,众口一词:“世子乃忧思劳碌过度,耗伤心血,致使气血双亏,元气大伤。非一朝一夕可复,需长期静养,徐徐图之。”
诊断与最初的张太医如出一辙。
“气血亏虚?静养?”祁玄戈看着林逐欢在午后的暖阳下,裹着厚厚的狐裘,却依旧面色苍白、指尖冰凉地沉沉睡去,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无力感。
他绝不相信!
他的逐欢,那个智计百出、意气风发的林世子,怎会被区区“劳碌”击垮至此?这绝非寻常!
就在祁玄戈几近绝望,几乎要动用非常手段强掳太医之时,秦武带来了一个消息。
“将军!打听到了!”秦武风尘仆仆,眼中带着一丝希冀,“京城西郊百里外的‘药王谷’,据说隐居着一位避世多年的神医!姓莫,人称‘鬼手圣心’莫先生!此人医术通神,尤擅解毒和疑难杂症,只是性情古怪,极难请动!而且……据说他早年游历西域诸国,见识过许多域外奇毒!”
西域!奇毒!这两个词如同闪电劈入祁玄戈的脑海!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备马!立刻带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请动这位莫先生!”
药王谷,名不虚传。谷内奇花异草遍布,药香馥郁。
几间简陋的茅屋依山而建,屋前篱笆围出的小院里,晒着各种形态奇特的药材。
一只通体雪白、眼神灵动的雪貂蹲在屋檐下,警惕地看着来人。
祁玄戈不顾身份,对着紧闭的柴门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与急迫:“晚辈祁玄戈,恳请莫先生出山,救内子一命!内子病况蹊跷,群医束手,求先生垂怜!”
门内寂静无声。
祁玄戈心焦如焚,再次恳求:“先生!内子林逐欢,乃定国公!他为我…为我受尽磨难,如今身染怪疾,危在旦夕!晚辈愿以任何代价相酬!只求先生施以援手!”
他堂堂靖安郡王,此刻为了爱人,甘愿放下所有骄傲,近乎哀求。
良久,柴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穿着粗布麻衣、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探出身来。他眼神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祁玄戈,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焦急的秦武,声音沙哑而冷淡:“定国公?靖安郡王?权势煊赫,自有太医供奉,何须来寻我这山野村夫?”
“太医无用!”祁玄戈急声道,“内子之症,绝非寻常!晚辈观其症状,疑是…疑是中了奇毒!先生游历西域,见多识广,求您一看!”
听到“奇毒”二字,莫先生浑浊的老眼中掠过一丝异芒。
他沉吟片刻,终于侧身:“进来吧。”
茅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却异常干净。浓郁的药香中夹杂着一丝奇异的、略带腥甜的气息。
莫先生示意祁玄戈坐下,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净手。
祁玄戈哪有心思坐,他站在一旁,语速极快地将林逐欢的症状——莫名的乏力、持续的低热、关节隐痛、日渐加深的疲惫感、药石无效……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未放过,包括那日清晨差点晕倒的情形。
莫先生静静听着,面无表情。待祁玄戈说完,他才缓缓道:“伸手。”
祁玄戈一愣。
“老夫要探的,是中毒者的脉。”莫先生瞥了他一眼。
祁玄戈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道:“先生,内子在府中,无法行动,能否劳烦先生移步……”
“哼。”莫先生冷哼一声,“老夫隐居于此,从不出诊。想看病,把人带来。” 态度极其倨傲。
祁玄戈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看着莫先生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想到逐欢日渐憔悴的脸庞,他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再次深深一揖:“是晚辈失礼!请先生稍候,晚辈即刻将人带来!”
说完,他转身对秦武厉声道:“备车!最稳的马车!铺最厚的软垫!立刻回府接世子!不得有半点颠簸!”
当林逐欢被用软轿抬进茅屋时,已近黄昏。
他裹在厚厚的狐裘里,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灰败,精神萎靡,被祁玄戈小心翼翼地扶着靠在软枕上。
莫先生这才慢悠悠地净了手,坐到榻前。
他没有立刻诊脉,而是先仔细地观察林逐欢的气色、眼睑、舌苔,甚至翻开他的手掌看了看指甲的色泽。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接着,他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搭上了林逐欢的手腕。
这一次诊脉,时间长得令人窒息。
祁玄戈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莫先生的脸,试图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然而,莫先生始终面无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有幽暗的漩涡在旋转,眉头越蹙越紧。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盆中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终于,莫先生缓缓收回手。他没有看祁玄戈,而是起身走到一个古朴的药柜前,打开一个密封的小陶罐,用银针挑出一点极其微少的、如同冰晶般的粉末,置于白瓷碟中。
又取来一小杯清水,滴入一滴林逐欢指尖挤出的鲜血。
当那滴血落入清水,接触到那冰晶粉末的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清澈的水液,瞬间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黑色!
那灰黑色如同活物般,在水中丝丝缕缕地扩散、缠绕,最终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暗沉色泽!
祁玄戈瞳孔骤缩!他虽不通医理,但这诡异的变化足以说明一切!
“果然……”莫先生看着碟中那灰黑色的水液,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情。
他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祁玄戈和林逐欢,声音干涩而沉重:
“此毒……名唤‘蚀骨散’。”
“蚀骨散?!”祁玄戈的心猛地沉入无底深渊。
“此毒源自西域极西之地,由一种名为‘蚀骨花’的奇毒为主,混合多种阴寒剧毒炼制而成。”
莫先生的声音如同在宣读死亡判决,“其性极阴,极缓,极刁钻。初时症状如同风寒劳倦,极易被误诊。中毒者会日渐乏力、低热缠绵、筋骨关节隐痛酸楚,如同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侵蚀生机。”
他顿了顿,看向林逐欢灰败的脸色,眼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怜悯:“待其深入骨髓,毒性爆发之时……便是蚀骨剧痛,如万蚁噬心,如寒冰刺髓!周身骨骼如同被寸寸碾碎,痛不欲生!直至……生机耗尽,油尽灯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祁玄戈的心上!
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比林逐欢还要惨白!
蚀骨剧痛…万蚁噬心…油尽灯枯…这些字眼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可有解药?!”祁玄戈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微光,死死抓住莫先生的衣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莫先生缓缓摇头,那动作缓慢而沉重,却带着万钧之力,彻底击碎了祁玄戈最后一点希望。
“无解。” 两个字,冰冷无情。
“此毒炼制之法早已失传,解药更是无人知晓。老夫……也只能用金针封穴,辅以千年雪参、赤阳灵芝等至阳至宝熬制的汤药,勉强压制其蔓延速度,延缓其爆发之日……但终究,无法根治。毒发……只是时间问题。”
无法根治!
只能延缓!
祁玄戈如遭五雷轰顶!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死死盯着榻上似乎还未完全明白状况、眼神有些茫然的林逐欢,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
他仿佛看到林逐欢在未来的某一天,承受着那蚀骨之痛,在自己怀中痛苦哀嚎,直至生命流逝……
“不…不可能!先生!您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祁玄戈猛地扑到莫先生面前,双目赤红,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无论什么代价!无论什么奇珍异宝!只要能救他!我祁玄戈的命都可以给你!”
林逐欢此刻也终于听明白了。他看着祁玄戈那近乎崩溃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绝望的神情,看着莫先生沉重的摇头,心中反而一片奇异的平静。
原来……是毒。
不是累的。
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拉住状若疯狂的祁玄戈。
“玄戈……”他的声音微弱。
祁玄戈猛地回头,看到林逐欢伸出的手,那苍白脆弱的样子刺痛了他的眼。
他几步冲回榻前,紧紧握住林逐欢冰凉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逐欢…别怕…有我在…一定有办法…一定有…”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林逐欢看着他,反而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抬手想替他擦泪,却抬到一半便无力垂下:“傻子…哭什么…我…我还没死呢…”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对祁玄戈的心疼。
莫先生看着这对在死亡阴影下相拥的璧人,眼中复杂之色更浓。
他沉默片刻,终是缓缓道:“老夫……尽力而为。先用金针压制,延缓毒发。至于解药……”。
他深深叹了口气,“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或许…只是尚未找到那唯一的生机。”
这微弱的话语,在祁玄戈绝望的心湖中,投下了一丝渺茫的光。
他紧紧抱着林逐欢,如同抱着即将破碎的稀世珍宝,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衣襟。
绝望的阴云笼罩了整个茅屋,唯有那交握的双手,传递着彼此生命中最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