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的空气,凝滞得如同万年玄冰。黑伞女子静立三步之外,玄色裙裾无风自动,那柄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的黑伞微微低垂,伞沿下露出的苍白下颌线条紧绷。她周身弥漫的冰冷死寂与许老太爷身畔那碗药汤升腾的热气、苦涩的草药香形成无声的角力,两股无形的“势”在方寸之地激烈碰撞、消磨,空间都仿佛被压缩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许轻舟双手捧着滚烫的药碗,碗壁传来的灼热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他强迫自己摒弃杂念,目光沉静地落在那柄黑伞上,落在那伞面流转的暗红符咒上。老太爷的话在心头回响——“看清风从哪片云里来,又往哪座山头去”。他尝试着去“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神去触摸这玄冰般死寂气息的源头。
那气息……深邃、古老、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憎与……一种被强行禁锢、扭曲后的狂暴杀意!仿佛来自浮影山最幽暗的地脉深处,来自那片传闻中染红了山峦的古战场遗迹!它并非天地自然之风,更像是由无数不甘怨魂的戾气、被某种禁忌力量强行拘束、炼化而成的“阴风”!这风的目标……许轻舟心神剧震,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冰冷刺骨的“风眼”,正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毁灭性的、仿佛要将他存在本身彻底抹除的“湮灭”之意!
就在许轻舟心神被这恐怖的感知冲击得摇摇欲坠之时,黑伞女子握着伞柄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嗡!
伞面上那些暗红色的、扭曲如活物的古老符咒,骤然亮起!猩红的光芒如同活物般蠕动,瞬间挣脱伞面的束缚,化作数道细若游丝、却带着灭绝一切生机的恐怖血线!血线无声无息,快逾闪电,撕裂凝固的空气,直刺许轻舟眉心、心口、丹田三处要害!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瞬间“湮灭”,留下一道道短暂存在的、令人心悸的虚无轨迹!
这三道血线出现的刹那,酒肆内所有修行者,包括“开山刀”吕魁,都感觉神魂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灭绝感瞬间攫住了心脏!他们连惊呼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着死亡的血线射向角落的少年!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然而,就在那灭绝血线即将触及许轻舟身体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甚至有些滑稽的声响,打破了死亡的凝固。
是火。
灶膛里那簇平凡、温暖、跳跃着的桔红色火焰!
只见许老太爷放在桌上、刚从灶膛里夹出、还带着暗红余烬的几块木炭,其中一块炭芯深处,毫无征兆地迸溅出一点微小的火星。
那火星,微小得如同尘埃,橘红中带着一点金芒,恰好飘飞起来,不偏不倚,迎上了其中一道射向许轻舟眉心的灭绝血线!
嗤啦!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雪堆般的轻响。
那道足以湮灭金丹修士神魂的恐怖血线,竟被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火星,瞬间灼穿、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
许老太爷手中那柄舀药汤的木勺,不知何时已伸到了许轻舟心口前。勺子里,还盛着半勺墨绿色的、热气腾腾的药汁。
噗!噗!
另外两道射向心口和丹田的血线,毫无花哨地撞入了那半勺温热的药汤之中!
墨绿色的药汁骤然沸腾翻滚,散发出比之前浓郁百倍的苦涩药香,其中更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邪祟的清圣之气!两道灭绝血线如同投入熔炉的冰针,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溅起,便在那翻滚的药汁中被彻底溶解、净化!
整个过程,快得超乎想象,也平凡得令人窒息。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炫目的光华碰撞。只有一点灶膛里溅出的火星,半勺冒着热气的苦涩药汤。
那三道足以让在场所有修行者瞬间魂飞魄散的灭绝血线,便如泥牛入海,消弭于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酒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仿佛石雕。他们甚至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是那黑伞女子的攻击失效了?还是……那火星和药汤……
“开山刀”吕魁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着那几点炭火余烬,看着那半勺还在微微荡漾的药汤,再看向佝偻着背、仿佛只是随手盛了下药的老太爷,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比面对深渊更深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之前那无声的威压,只是这位存在的冰山一角!这随手取灶火、用药汤破灭杀劫的手段,才是真正触及了“道”之边缘的……神迹!不,是比神迹更可怕的自然而然!
黑伞女子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动作。她握着伞柄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伞沿微微抬起,那双冰封的、空洞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许老太爷……不,是盯着老太爷手中那柄普通的木勺,以及勺子里残留的、正缓缓恢复平静的墨绿色药汁。那药汁中残留的清圣之气,让她周身冰冷的黑气都仿佛被灼烧般,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翻滚着向后退缩了一丝。
她那万年不变的冰封眼底,终于掀起了剧烈的波澜!不再是空洞漠然,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一丝极深的忌惮,以及……一种仿佛被触及了某个禁忌核心的、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困惑!
许老太爷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三道差点夺命的血线,也没有在意黑伞女子的反应。他手腕微动,木勺里仅存的药汁晃了晃,他稳稳地将剩下的药汁倒入许轻舟捧着的粗陶碗中。药汤重新满溢,热气升腾。
“凉了,药性就差了。”他沙哑平淡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责备自家孩子磨蹭。
许轻舟捧着碗,指尖滚烫。他看着碗中墨绿色的药汁,刚才那三道灭绝血线带来的死亡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心脏仍在狂跳,但一股更深沉、更浩瀚的“静”,却在心底缓缓沉淀下来。他看到了!他终于“看清”了刚才那一幕!
那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势”的流转!是老太爷借灶膛里那一点凡火的生机、借药汤中蕴含的清圣净化之力,于无声无息间,引动了酒肆这个小天地本身的“势”,或者说,是“道”在此地的显化!那火星,那药汤,不过是载体,是契机!老太爷所做的,只是轻轻拨动了这方天地间早已存在的、无形的弦!
风从何处来?那湮灭之风,来自浮影山古战场最深沉的怨戾与禁忌!
风往何处去?它被引入灶火生之微光与药汤构筑的、属于酒肆这方小天地的“归墟”之中,自然消解!
这才是真正的“看清风的来去”!这不仅仅是观察,更是理解,是融入,是利用!
黑伞女子周身翻滚的黑气缓缓平复,但那股冰冷死寂的气息却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许老太爷,又看了一眼捧着药碗、眼神沉静中透出某种明悟的许轻舟。伞沿再次低垂,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她没有再出手。
嗒…嗒…
她转过身,玄色裙裾无声滑过地面,撑着那柄诡异的黑伞,一步一步,走出了喧嚣不再、只剩下无边压抑死寂的酒肆。身影消失在门外浮影山方向翻涌的、带着不祥暗红的云雾之中。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许久,酒肆内凝固的空气才如同冰面解冻,发出“咔嚓”一声无形的碎裂声。
“噗通!”“噗通!”
接连几声闷响,是有人腿软瘫倒在地的声音。
粗重的喘息声、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巨大的恐惧和后怕。
吕魁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顺着下巴淌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后厨的门帘,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许轻舟低下头,看着碗中墨绿色的药汁。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苦涩的药汁滚烫地涌入喉咙,带着前所未有的厚重感。这一次的药味,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苦,却也……更“真”。
他放下空碗,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从胃部升腾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滋养着每一寸筋骨,每一缕神魂。胸口的闷痛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与“坚实”。那是一种根须终于扎入岩层,触及到大地厚重脉搏的感觉。
老太爷拿起空碗和药罐,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走回后厨。经过许轻舟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门外浮影山的方向,又落回许轻舟身上。
“风没停,”他沙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印在许轻舟心湖,“根,还浅着呢。”
许轻舟默默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门外。瓦场巷的风,卷着尘土和远处浮影山传来的隐约兽吼,呼啸而过。
这一次,他仿佛在那风中,看到了更深、更远的东西。
路,还长。但第一步,他已经“看”清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