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前的茅山藏经阁,比现在要热闹得多。
那时的窗棂还没被岁月蛀出细缝,阳光能透过雕花木格,在积着薄尘的书架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阁外飘来的玉兰花香,成了赵玄阴少年记忆里最鲜明的味道。
十五岁的赵玄阴背着个竹编书篓,正踮着脚往最高一层的书架够。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却依旧浆洗得笔挺。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捏着本《符咒要义》时,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的纹理。
“玄阴,师父让你去前殿抄经。”阁外传来师哥玄清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再不去,晚课要挨罚了。”
赵玄阴没回头,指尖在书架上滑过,数着那些泛黄的书脊:“师哥帮我回一声,我找本《解毒篇》就去。”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却透着股执拗——师姐素心的咳嗽又重了,他听说藏经阁里有本前朝的医书,或许能找到对症的方子。
玄清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刚摘的玉兰花,别在衣襟上:“找什么呢?我帮你。”他比赵玄阴大三岁,已经开始留胡子,下巴上冒出些青色的胡茬,看着比实际年龄成熟些。
“找本蓝布封皮的,上面画着药杵的。”赵玄阴指着最高一层,“太高了,够不着。”
玄清笑着踮起脚,伸手在书架顶层摸索,指尖突然碰到个硬壳的册子,不是线装书的形状,倒像是个装订严实的账本。“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抽出来,只见册子封面是深黑色的,没有书名,只有右下角烫着个小小的“禁”字,边缘还挂着把黄铜小锁。
“禁书?”赵玄阴的眼睛亮了,凑过去细看,“藏经阁的禁书不是都在师父的暗格里吗?怎么会在这儿?”
玄清也觉得奇怪,试着用指尖抠了抠锁眼,没想到锁是松的,轻轻一拧就开了。册子翻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腥气飘了出来,像是陈年的血味,两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扉页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用朱砂写的字,笔力阴鸷,看着让人心里发紧:“以百鬼精魄为引,可续凡人阳寿。”
赵玄阴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想起三天前,郎中给师姐素心诊脉后,摇着头说的那句话:“寒气入骨髓,怕是……活不过半年了。”师姐那时正坐在窗前绣梅花,闻言只是笑了笑,把刚绣好的香囊塞给他,说:“玄阴,师姐要是不在了,你要好好跟着师父学本事。”
他攥着那枚香囊,指尖都掐出了红痕。师姐是世上最好的人,会在他生病时熬药,会在他被师兄弟欺负时护着他,会在他背不出经文时偷偷给提示……他不能失去师姐。
“玄阴?你怎么了?”玄清注意到他的异样,只见赵玄阴的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抓着那本禁书,指节都泛了白。
“师哥,”赵玄阴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睛却亮得惊人,“你说……这上面的法子,是真的吗?百鬼精魄……真的能续阳寿?”
玄清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合上禁书:“胡说什么!这是禁术!是邪魔歪道!练了是要遭天谴的!”他想把册子收起来,却被赵玄阴死死按住。
“可师姐快死了!”赵玄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吗?”他猛地想起什么,抱着禁书就往外跑,“我去找师父!师父一定有办法!”
玄清想拦,却被他踉跄着躲开。看着师弟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藏经阁门口,他叹了口气,捡起掉在地上的黄铜小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赵玄阴的性子,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可这禁术……岂是能碰的?
前殿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气袅袅,绕着三清像盘旋。师父玄阳道长正坐在蒲团上打坐,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师父!”赵玄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把禁书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求师父救救师姐!这上面说能续阳寿,弟子愿……愿练禁术,哪怕折寿十年,二十年!”
玄阳道长的目光落在那本黑色的册子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胡闹!”他一拂袖,禁书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走,“此乃《百鬼幡炼制密录》,是百年前被逐出山门的叛徒所着,练此术者需以活人精魄炼制幡旗,损阴德,伤天和,你竟敢……”
“可师姐快死了啊!”赵玄阴抬起头,满脸泪痕,“难道慈悲为怀的三清,会看着好人枉死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玄阳道长的声音冷得像冰,“素心的劫数,自有天意安排,你若强行逆天改命,不仅救不了她,反而会害了她,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我不管!”赵玄阴像是疯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抢禁书,“我只要师姐活着!哪怕她变成厉鬼,我也认!”
“孽障!”玄阳道长怒喝一声,一指点在他的眉心。赵玄阴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涌来,瞬间被掀翻在地,嘴角溢出鲜血。“禁书我会收起来,你若再敢打它的主意,就别怪为师不念师徒情分!”
赵玄阴趴在地上,看着师父将禁书锁进暗格,看着那把黄铜锁“咔哒”一声扣上,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求师父是没用了。
那天的晚课,赵玄阴被罚跪在殿外,直到月上中天。露水打湿了他的道袍,膝盖疼得麻木,可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救师姐。
深夜的藏经阁,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赵玄阴撬开白天玄清说漏嘴的暗格——那里是师父藏备用钥匙的地方。他的手抖得厉害,牙齿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就在他摸到那本黑色册子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赵玄阴猛地回头,只见玄清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个灯笼,火光映着他复杂的脸。“师哥……”他的声音有些发虚,下意识地把禁书往身后藏。
玄清没说话,只是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他:“这是我攒的干粮,你要是……真要下山,带着路上吃。”他顿了顿,别过脸,“师父今晚喝了酒,睡得沉,你……路上小心。”
赵玄阴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师哥这是在放他走。
“师哥,”他抱着禁书,深深鞠了一躬,“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
“别回来了。”玄清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赵玄阴咬了咬牙,转身消失在夜色里。玄清站在藏经阁门口,看着师弟的身影融进月光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谁年轻时没犯过傻呢?只是有些傻,要用一辈子来偿还。
……
三清殿后的丹房里,炭火已经熄了,只剩下些余温。玄清道长的声音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股岁月的沧桑。
李青等人都听得入了神,谁也没想到,赵玄阴偷练禁术的背后,竟藏着这样一段往事。那个被称为“叛徒”的奇才,原来只是个想救师姐的少年。
“后来呢?”小花忍不住问,小手紧紧抓着老周的衣角,“赵前辈救到师姐了吗?”
玄清道长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指着素心师姐头上的发簪——那是支白玉簪,簪头雕着朵栩栩如生的白梅,花瓣层层叠叠,花蕊处还嵌着颗小小的红宝石。“他终究还是没救成。素心师姐在他下山后的第三个月,就去了。”
李青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那支白玉簪上的白梅,无论是花瓣的形状,还是花蕊的位置,都和他道袍上的白梅胎记一模一样!尤其是那颗红宝石,正好对应着胎记中心的一点殷红!
“道长!”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您看我道袍上的胎记!”他拽过衣襟,露出那块清晰的白梅印记。
玄清道长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凑近细看,又抬头看了看照片里的白玉簪,反复比对了几次,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
“难道师姐的发簪,和李青的胎记有什么关联?”清玄也看出了端倪,拂尘上的丝线都绷紧了。
玄清道长放下拐杖,走到照片前,用手指轻轻点着素心师姐的发簪:“素心师姐不仅是赵玄阴的师姐,还是当年茅山秘钥的保管人。这枚白玉簪,就是秘钥的一部分,簪头的白梅里,藏着打开茅山禁地的机关。”他转向李青,眼神激动,“而这白梅印记,是秘钥的信物!只有保管人的血脉后人,才会有这样的胎记!”
保管人的血脉后人?
李青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他想起师父玄通道长临终前的话:“你不是孤儿,你的父母……是为了保护你才离开的。”想起师父总是对着他的胎记发呆,想起那半块梅花佩……
难道他的母亲,是素心师姐的后人?是茅山秘钥保管人的血脉?
“这不可能……”李青喃喃自语,指尖抚摸着道袍上的白梅,触感熟悉又陌生,“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就说得通了。”云逍突然开口,他看着李青,又看了看照片,“阴无常不仅要玉麒麟的魂魄,还要找你,恐怕就是因为你身上的胎记——他知道这是茅山秘钥的信物,想利用你来打开茅山禁地,拿到里面的东西。”
苏荣也恍然大悟:“难怪阴尸教的人一直盯着你不放,从干河村到南京城,他们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百鬼幡,还有你身上的信物!”
老周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明白这是天大的事,赶紧把小花和小石头护在身后:“那……那青小子现在咋办?这信物会不会给咱惹来更大的麻烦?”
玄清道长的目光落在李青身上,眼神复杂:“既是秘钥信物,就有守护的责任。茅山禁地藏着当年镇压百鬼幡残魂的法器,若是被阴无常拿到,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李青,你愿意担起这个责任吗?”
李青看着墙上的照片,看着素心师姐温柔的笑容,看着那支与自己胎记一模一样的白玉簪,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
不管他是谁的后人,不管这胎记带来多少麻烦,他都不能让阴无常的阴谋得逞。为了素心师姐,为了赵玄阴前辈,为了师父,也为了自己身上流淌的血脉。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玄清道长深深一揖:“晚辈愿意。”
话音刚落,丹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像是有什么重物撞上了山门。紧接着,是年轻道士惊慌的叫喊:“师父!不好了!八卦阵被破了!他们……他们冲进来了!”
玄清道长脸色骤变,抓起桃木拐杖:“阴无常的动作比我想的还快!云逍,李青,你们从密道走,记住,禁地的入口在镜心殿的地下室,用白梅胎记对准石壁上的凹槽,就能打开!”
“那您怎么办?”李青急道。
“我?”玄清道长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带着股豁出去的洒脱,“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活动活动了。正好,让阴无常见识见识,茅山的道士,不是好欺负的!”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目光在赵玄阴和素心师姐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轻轻说了句:“师弟,师姐,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说完,他大步走出丹房,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兵器的碰撞声和符咒的爆炸声淹没。
云逍拉起李青:“走!”
众人跟着他冲进丹房后的密道,石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厮杀。密道里一片漆黑,只有云逍点燃的火把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前方蜿蜒的路。
李青摸着道袍上的白梅胎记,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只是三清观的一个小道士,他还是茅山秘钥的守护者,是这段跨越了三十五年的往事的延续者。
禁术的缘起是为了救人,而他的使命,是为了阻止禁术的滥用,守护那些不该被牺牲的生命。
密道深处传来水滴的声音,单调而执着,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故事。李青握紧拳头,跟着前面的火光,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镜心殿,地下室,茅山禁地……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