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伯玉接过军报,快速浏览,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军报上虽只是冰冷的数字和描述,但他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七盘关下那如同人海般汹涌而来的蜀军,看到段平守军承受的巨大压力,看到箭矢如雨、滚木礌石耗尽、士卒疲敝的惨烈景象。
“又…又十万人?”邓伯玉的手指微微颤抖,“这开明土鳖,真是疯了!他这是要把蜀国的最后一滴血都榨干,也要撞开七盘关吗?!”
申翼叹道:“正是如此。蜀王已近乎癫狂。据报,新驱赶来的援军,装备更差,许多人均无甲胄,手持竹枪木棒,但其人数实在太多,如同蝗虫过境。张将军和章夫军长压力极大,关城储备消耗惊人,虽依托工事仍能固守,但若我军南路偏师不能尽快达成战略目标,正面战线恐生变故…即便守住,伤亡亦将极其惨重。”
压力!如山般的压力瞬间压在邓伯玉肩头!他原本计划的奇袭,是为了更快奠定胜局,减少正面压力。但现在,蜀王疯狂的添油战术,使得他的奇袭不再是“锦上添花”,而变成了能否避免正面战线崩溃的“雪中送炭”!
时间的紧迫性陡然提升了数倍!
他猛地站起身,在堂内快速踱步,脑中飞速盘算。原本计划在南郑休整一日,现在看来,一刻也耽误不得!
“申郡守!”邓伯玉猛地停步,目光灼灼地看向申翼,“大军不在南郑多做停留!立刻传令下去,我军只休整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全军开拔,转向南江县!”
“十二个时辰?”申翼一惊,“都督,将士们人困马乏,南郑以南皆是大巴山险道,是否…”
“不能再等了!”邓伯玉断然打断,“七盘关将士在流血,每拖延一刻,就可能多死一个韩国好儿郎!疲乏?到了南江县再休整!但路,必须现在就赶!”
他走到案前,提起笔,略一思索,便开始飞快地书写命令。写完后,他取出征蜀行营大都督的印信,郑重盖上。
“申郡守,立刻选派你手下最得力的干吏,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先行赶往南江县!将此令交予南江县令权祁!”邓伯玉将命令封好,递给申翼,语气异常严肃,“告诉他,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威逼利诱,许以重诺!在我大军抵达南江县之前,必须与苴国方面完成接触!至少要确保苴国允许我军使者先行入境谈判!如若办砸了…”邓伯玉眼中寒光一闪,“让他自己掂量后果!”
申翼感受到邓伯玉话语中的决绝与杀伐之气,心中一凛,立刻躬身接过命令:“下官遵命!即刻去办!”他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快步出堂安排。
邓伯玉走到门口,望着城外连绵的军营和更南方那巍峨起伏、云雾缭绕的秦岭山脉。初夏的阳光照在山峦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显得那些沉默的山岭更加幽深难测。
他知道,最艰难的路段即将开始。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比预想中少了太多。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王勇总兵!”他对身旁的亲兵道,“传令全军,抓紧时间进食休整,十二个时辰后,目标南江县,开拔!”
钢铁洪流,在经过短暂的喘息后,即将再次启动,冲向那决定战局命运的大巴山险隘。
初夏的川北,七盘关仿佛成了天地间一座巨大的、沸腾的血肉熔炉。去岁洪灾留下的淤泥尚未干透,又被连续多日的雨水和无数双脚板反复践踏,化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粘稠无比的黑色泥沼,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腐烂植被的霉味、尸骸开始膨胀的甜腥、粪便的恶臭、以及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
关墙之下,景象已非人间。蜀王开明九世那疯狂征调而来的二十万“大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片绝望蠕动的虫海。他们挤满了从七盘关到后方葭萌关之间的每一条山间孔道,密密麻麻,如同倾巢而出的蚁群,却被狭窄的地形死死约束,根本无法展开任何像样的阵型。这庞大的人数非但不是优势,反而成了致命的累赘,前后推搡,进退失据。
蜀王虽昏聩,却也知此地形不利大军展开,但他那点可怜的军事智慧,最终化作了最残酷、最愚蠢的命令——不论男女老幼,皆需“蚁附攻城”!以人命去填平这座巍巍雄关。
凄厉的牛角号声如同索命的哀嚎,一次次在闷热的空气中响起。每一次号响,就意味着又一批被驱赶的蜀民,如同被赶上屠宰场的牲畜,哭喊着、嘶叫着,被后方的精锐督战队用皮鞭和铜剑逼迫着,涌向那道吞噬生命的黑色关墙。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男子大多赤膊,露出根根肋条;妇女鬓发散乱,眼神空洞;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瘦小的身躯在人群中瑟瑟发抖。他们的“武器”简陋到令人心酸:少数强壮者扛着用山中毛竹和藤蔓粗糙捆扎成的“云梯”,更多的人拿着锄头、柴刀、甚至是削尖的木棍。而相当一部分人,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是徒手!
“上!都给老子上!谁敢后退一步,立斩无赦!”一名骑着矮马、身穿简陋皮甲的蜀军小头目,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手中的铜剑不断挥向空中。他身后,是数百名相对精壮、手持正规兵器的蜀国王师士卒,他们是督战队,也是“记功官”。他们的任务不是攻城,而是驱赶和…收割。
攻城的人潮如同黑色的潮水,拍击在七盘关坚硬的“礁石”上。关墙之上,韩军士卒如同冰冷的杀戮机器,高效运转。
“弩手,正前方,抛射!放!”
军官冷静的口令压下城下的喧嚣。嗡的一声闷响,一片黑压压的弩箭腾空而起,划出致命的弧线,然后如同暴雨般落入拥挤的人群。瞬间,一片凄厉的惨叫声爆发,中箭者成片倒下,鲜血喷溅,将泥地染得更深。但后面的人被驱赶着,根本无法后退,只能踩着同伴还在抽搐的身体,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