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四川盆地。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而潮湿的水汽从无边的稻田、蜿蜒的河流与沼泽中不断蒸腾而上，凝滞在空中，厚重得令人窒息，笼罩着整个潼江河谷，也沉重地压在每个“铁鹞子”骑兵的心头。
“铁鹞子”们，这支以悍勇和坚韧着称的精锐铁骑，此刻正深切体会着何谓“水土不服”。他们身旁另一匹马驮着厚重的鳞甲已被烈日晒得滚烫，手摸上去甚至会有轻微的灼痛感。单衣早已不知被汗水浸透又蒸干了多少次，凝结出一圈圈、一片片白花花的盐渍，硬邦邦地摩擦着皮肤，带来阵阵刺痒与不适。每一名骑兵的脸上都混杂着汗水、尘土与疲惫，眼神却依旧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陌生而充满敌意的环境。
与他们相比，战马的状况更为艰难。这些来自河西走廊的良驹，体型高大，耐力出众，习惯于西北的干燥与辽阔，却极不适应四川盆地这种令人难受的闷热潮湿。马匹浑身湿透，油亮的皮毛被汗水浸得失去光泽，粘附着尘土和草屑。汗水和沿途溅起的泥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强健的马腿不断流下，滴落在被踩得稀烂的红土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污迹。马鼻剧烈地翕张，喷出浓重的白气，巨大的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显示出它们正承受着极大的负荷。不时有战马发出疲惫的响鼻，甩动着脑袋，似乎想摆脱这无尽的酷热与疲惫。
“饮马不下马！每骑只许灌半囊水！保持警戒！违令者斩！”校尉和队正们声嘶力竭地呼喝着，他们的声音在闷热凝滞的河谷中显得格外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军令一遍遍传递，确保每一名士卒都能听到。
骑兵们闻令，左手熟练地腾出，飞快拔开斜挎在身侧的水囊塞子，仰头将带着皮质味和隐约马汗味的凉水急促地灌入口中。水流急促，不少顺着士兵们的嘴角淌下，浸湿了脖颈处早已板结的衣领，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凉。然而，无人松缰擦拭，所有人的右手依旧紧紧握着兵器或控着缰绳，眼睛如同最警惕的猎犬，紧盯着前方郁郁葱葱、可能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山林与河谷，整个队伍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严整队形，仿佛一架虽然疲惫却依旧运转良好的战争机器。
统军将领王勇勒住同样喘着粗气的战马，那匹神骏的河西青骢马不安地刨动了一下前蹄。王勇抬起裹着铁臂鞲的手，做了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示意全军暂缓行进。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身后这支疲惫却依旧军容整肃的部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旋即又变得冷硬如铁。他转而望向远处天际线下那隐约可见、层峦叠嶂的群山轮廓，五指山的阴影仿佛已经压在了他的心头。
“传令，原地休整一刻！抓紧时间，人马饮水，检查装备器械！动作要快！”王勇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清晰地穿透闷热的空气，传遍整个行进中的队伍。
军令如山，骑兵们立即严格执行。但即便是在休整命令下，依旧无人贸然下马。长期的严格训练和战场经验告诉他们，在敌境深处，马背就是他们最可靠的依托和最快的反应平台。他们只是趁机再次取出水囊，这一次，却是小心翼翼地将所剩不多的清水喂给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坐骑。马匹们贪婪地饮着甘霖，干燥的嘴唇触碰着水囊口，鼻孔张得更大，喷出更加浓重湿热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它们的感激与极度的疲惫。
副将王观策马缓缓靠近主将，他脸上的忧色比天气更加沉重。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道：“将军，照眼下这个速度和状态，我们恐怕很难在日落前抵达五指山预定位置。士卒们已是强弩之末，马匹的体力也接近极限，再这样强行军下去，非战斗减员恐怕会大增……是否考虑略作延长休整，或者……”
王勇的目光依旧冷峻，他打断了下属的话，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我知道。将士们的辛苦，我岂能不知？马匹的损耗，我看在眼里。但是王观，这是千载难逢的战机！蜀军主力被廖将军牢牢吸引在剑门关正面，其腹地空前空虚，蜀王宫近在咫尺！我们这支奇兵，拼的就是速度，赌的就是出其不意！一旦延误，让蜀王有所察觉再度遁走，或是让其各地兵马回援，我等前功尽弃不说，更将陷于重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正在抓紧时间饮马、检查弓弦刀柄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沉声又道：“传令下去：大王有令，此战首功，赏格加倍！凡我部将士，擒获蜀王者，立赏千金，官升三级！斩获蜀军大将者，赏百金，升一级！我王勇在此立誓，功赏过罚，绝无拖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诱人的赏格消息通过各级军官迅速传遍疲惫的队伍，仿佛给几乎要枯竭的油灯里又注入了一勺滚油。骑兵们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眼中却重新燃起灼热的斗志与贪婪的火焰。千金、三级官爵，这足以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空气中的压抑和疲惫似乎也被这股骤然升腾的欲望驱散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前队方向逆着行军队伍疾驰而来，马蹄溅起红色的泥浆。马背上的侦察兵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河水，脸上带着急促之色，径直冲到王勇马前十余步才猛地勒住战马。
“报——将军！前方十里处小河渡口，发现小股蜀军巡逻队，约五十人，像是例行巡河的水军，已被我前锋精锐悄然解决，未使其发出警讯！”侦察兵语速极快，但口齿清晰。
王勇的眉头猛地一挑，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可曾仔细清点？确认无一漏网？有无沿河船只逃离？”他的声音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回将军！”侦察兵肯定地答道，“我等伏击突然，未给他们反应之机。战后反复清点尸首，确为五十一具，并拦截检查了附近所有小型渔舟、渡船，未见有人乘船走脱。现场也已做了初步清理，短时间内应不会被发现。”
王勇闻言，心中稍感宽心，但长期军旅生涯养成的谨慎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沉吟片刻，立即下令：“传令前军斥候，将搜索范围再向外延伸五里！特别是沿河两岸及山林隘口，加倍仔细侦查。后队注意消除我军行进痕迹，尽量踏着前队的脚印走。我们现在已如尖刀，深入蜀地腹心，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走漏消息，导致满盘皆输！告诉所有人，警醒些！”
短暂的休整期间，随军的医官和老兵们忙着为那些伤势较重的同伴进行紧急处理。在队伍中段，一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骑兵咬紧牙关，他的大腿内侧已被粗糙的马鞍反复摩擦得皮开肉绽，鲜血不断渗出，甚至将他脏污的皮裤染成了深褐色。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军医蹲在一旁，匆忙地用清水冲洗一下伤口——水囊里珍贵的水此时也顾不得了——然后撒上厚厚一捧刺鼻的金疮药粉，再用还算干净的布条用力捆紧。
“嘶……”年轻士兵倒抽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身体微微颤抖。
“忍住了，小子！不想烂掉丢下这条腿，就得绑紧实！”军医头也不抬，手下动作麻利。
王勇恰在此时策马缓缓经过巡视，他的目光在那名年轻士兵苍白却紧咬牙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问道：“还能撑住吗？”
那年轻骑兵听到将军的声音，猛地一震，竟试图在马上挺直身体，结果牵动伤口，让他嘴角一阵抽搐，但他仍强忍着剧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回…回将军！能撑住！绝不…拖累大家！”
王勇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他知道，像这样的士兵，在这支疲惫的军队里还有很多。他们是国家最锋利的刀，但也承受着最沉重的磨损。
四川盆地的天气，如同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烈日当空，此刻西南方的天际，浓厚的乌云已经如同墨汁般迅速晕染开来，层层叠叠地压向大地。空气中的土腥味越来越重，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极远处传来的沉闷雷声。一阵凉风突然卷地而起，吹动了军旗，也带来了久违的一丝凉意，却也让所有久经沙场的老兵心头一紧。
“要下雨了。”王勇收回目光，喃喃自语道。这雨，不知是能洗刷他们的踪迹，还是会成为阻碍他们前进的又一道难关。他深吸了一口潮湿而充满雨前气息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未时三刻，大军终于穿过潼江河谷，开始进入丘陵地带。这里的道路更加崎岖，红土路被雨水冲刷出深深的沟壑，马蹄时常打滑。
西侧的山影渐渐倾斜，阳光穿过云层缝隙，在山峦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骑兵们的呼吸愈发粗重，战马的喘息也带着灼热的白雾。每个人都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水还是空气中凝结的水汽。
那名大腿受伤的年轻骑手脸色越发苍白，鲜血不断从包扎处渗出，在马鞍上留下暗红的痕迹。他咬着牙，左手死死攥着缰绳，右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在马臀上轻轻一刺。战马吃痛，猛地加速，将他重新带入队列。
队长策马从旁经过，瞥见他渗血的裤腿，沉声喝道：撑住！日落前到不了五指山，咱们都得喂河里的鳄鱼！
年轻骑手勉强点头，嘴唇因失血而干裂苍白。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低呼。队伍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远处天地交界处，五座奇峰突兀而起，如五根擎天巨柱直插云霄。峰顶笼罩在缭绕的云雾之中，夕阳的余晖为群山镀上一层金边，宛如仙境。山体苍翠欲滴，瀑布如白练般从悬崖飞泻而下，即使相隔数十里，仍能感受到那股磅礴气势。
五指山！不知是谁最先喊出声来，随即整个队伍都骚动起来。
王勇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停止前进。他凝视远方的奇景，眼中闪过一丝震撼。五指山比想象中更为险峻，山势陡峭，易守难攻。
好个蜀王，真会选地方。王勇喃喃道，这样的地势，百人当关，万夫莫开。
副将王观策马近前，面色凝重：将军，这样的山势，我军骑兵根本无法展开。若是强攻，恐怕...
王勇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俘虏所说的小路，可探查清楚了？
侦察兵已回报，确有一条采药人走的小道，可绕到山后。但狭窄难行，仅容一人一马通过。
王勇目光锐利：足够了。传令下去，分兵两路。你带主力在山前佯攻，吸引守军注意。我亲率一千精兵，从后山小路突袭。
将军，这太危险了！王观急道，不如由末将...
不必多言。王勇打断他，擒王之功，我当亲自取之。
他调转马头，面向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声音忽然提高：儿郎们！看见了吗？那就是蜀王藏身之处！今日之后，蜀中将传唱诸位功绩！“铁鹞子”之名，必将响彻天下！
骑兵们虽然疲惫，但看到目标在望，主帅又亲自鼓舞，顿时士气大振。众人齐声高呼：愿随将军擒王！愿随将军擒王！
呼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群群飞鸟。
王勇满意地点头，随即下令：全军休整一个时辰！喂马饮水，检查兵甲。今夜戌时，随我踏平蜀王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