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伯玉的身影消失在缓缓合拢的殿门之外,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外朝的喧嚣与纷争。明德殿偏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银骨炭在青铜盆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殿外风雪透过重重门窗缝隙传入的、低沉而持续的呜咽。那呜咽声,仿佛是这隆冬时节新郑王城永恒的底色,冰冷,沉郁,却又衬托出殿内这片由权力与财富构筑的温暖小天地的珍贵。
韩王牛马任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目光从紧闭的殿门收回,落在御座之下侍立已久的另一道身影上。那是宫内厅主管韩圭,一个面容白净、眼神沉稳内敛的中年宦官。他穿着区别于外朝官员的深紫色内侍袍服,躬身静立,如同殿内一道沉默的影子,却掌握着王室庞杂的产业与内廷运转的枢纽。
“都走了?”韩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处理完重大军国事务后的淡淡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回大王,邓枢密已然离去。”韩圭上前一步,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宦官特有的恭谨与清晰,“臣,恭请大王圣安。宫内厅岁末汇总已备,恳请大王阅览训示。”
“讲。”韩王言简意赅,身体微微后靠,手指重新搭上御座扶手,恢复了那副倾听与裁决的姿态。殿外的天色似乎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将整座王城压垮,雪粒击打在琉璃瓦上的声音变得细密而急促,如同战鼓轻敲,为这场关乎王室内部经营的汇报拉开了序幕。
韩圭从袖中取出一卷细密的奏章,并未展开,显然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他微微躬身,开始有条不紊地陈述:
“启禀大王,今岁宫内厅所辖各项产业,总体收支平衡,略有盈余。首先,是各地王庄情形。”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按大王先前谕令,各王庄除保障本地王室用度及战略储备外,盈余皆折价入库。岁末核算,南阳王庄因毗邻新都,田亩肥熟,水利便利,加之推广新式轮作,亩产及盈余连续三年位居榜首。其次为颍川、商洛王庄。然,”他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陇西、巴蜀新附之地王庄,因战事影响、人手不足及土质生疏,产出不及预期,排名居末。尤其是僰道、合川前线附近的几处,受贼军袭扰,损失颇大。”
接着,他转向工坊经营:“官营工坊方面,玻璃工坊利润最为丰厚,新研制的‘海波纹’、‘冰裂纹’琉璃器,备受列国贵族追捧,供不应求。阳翟瓷器工坊次之,其青瓷、白瓷品质稳定,行销中原。造纸工坊因原料及工艺所限,利润稍薄,但所产‘韩纸’已逐步取代简牍,于官府文书中应用日广。各工坊经营排名,臣已制成详册,其中亦有部分地处偏远、管理不善者,效率低下,连年亏损。”
然后是关于禁卫军的情况:“禁卫军本年接收阳翟讲武堂毕业生共计一百二十人,均已按制分配至各卫、各队见习。军费开支方面,因大王恩典,禁卫军饷银、器械皆足额发放,年内无拖欠。另,为应对可能之突发状况,于新郑武库额外储备箭矢三十万支、长矛五千杆、强弓三千张,甲胄正在加紧锻打。”
最后是两项重点工程:“南阳新王城建设,目前已完成宫城地基及部分主体宫室架构,因冬季严寒,土木作业暂停,待来年春暖继续。王室理术学院主体建筑已竣工,内学堂已先行迁入部分院落授课。按大王要求,学院内增设了格物、算学、律法专科,已从各地遴选第一批适龄学子三百人,将于明年开春入学。”
韩圭汇报完毕,将奏章轻轻置于御案一角,然后垂手退后一步,静候指示。他的汇报数据详实,条理清晰,既说明了成绩,也不回避问题,充分体现了他作为宫内厅主管的谨慎与能干。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声与风雪声。韩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似乎落在虚处,脑海中却在飞速处理着这些信息。王庄的排名,工坊的盈亏,禁卫军的充实,王城与学院的进度……这一切,都是他构建强大王权的物质与人才基础。
片刻后,他并未直接对韩圭的汇报做出批示,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始终安静侍立在御座另一侧阴影中的少府主管——于翠。
“于翠,”韩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宫内用度,你也说说。”
于翠闻声,立刻小步快走上前,她的年纪比韩圭年轻许多,面容愈发精致,此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些许欲言又止的难色。她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才细声细气地开口:
“奴婢叩见大王。托大王洪福,宫里今年一应开支,皆按预算执行,虽有超支之处,奴婢也尽力从各处腾挪,总算维持了下来。”他先报了平安,然后开始具体分说,“各殿娘娘、各位王子的用度,皆有定例,奴婢不敢怠慢。手下各员,御马监各处马场存马两万余匹,其如司膳、司衣、司苑等,年内也算勤勉,未出大纰漏。只是……”
她偷眼瞧了瞧韩王的脸色,见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只是大王知道,如今王宫规制日隆,南阳新王城规模更大,各处都需要人手。加之宫内老人渐有退役,这……这人手缺口是越来越大。尤其是可靠、得用的内侍和熟练嬷嬷,颇为紧缺。许多细致活计,都不敢交给生手去做,怕出了差错,辱没了王家的体面。奴婢恳请大王,明年能否放宽招募,允许多采买些官奴,或者……另想他法,以补不足。”
于翠的汇报,重点突出了“人手短缺”的问题,将宫内开支的压力和人员管理的困难委婉地表达了出来。
听完宫内厅与少府两位主管的汇报,韩王牛马任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养神,又似乎是在进行深沉的思考。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那呼啸的风雪声,仿佛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与外部世界的严酷。韩圭和于翠都屏息静气,不敢打扰。他们知道,大王正在权衡,正在谋划。年终的总结并非只是为了回顾过去,更是为了定下来年的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