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医托小路子送来的药物,像黑暗中悄然递出的一根藤蔓,虽纤细,却让沉溺于绝望深渊的人,看到了一丝攀援而上的可能。那几瓶丸药,我服得极其谨慎。每次只取最小剂量,由挽月用冷水小心化开,仔细观察颜色、嗅闻气味,确认无异后才缓缓饮下。并非不信任陈太医的医德,而是在这步步杀机的深宫,任何入口之物,都必须万分警惕。
药效缓慢而持续地发挥着作用。低热渐渐退去,恼人的咳嗽也不再那般撕心裂肺,虽未痊愈,但至少稳住了病情,不再有油尽灯枯的恐慌。那包干净的纱布和金疮药被挽月仔细收好,以备不时之需。而那包桂花糖,我们舍不得多吃,只在最难熬的夜里,取出一小颗含在口中,让那丝廉价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短暂地压过生活的苦涩。这小小的甜,成了灰暗禁足日子里唯一的光亮。
身体的略微好转,让心智得以从病痛的纠缠中挣脱出来,重新恢复清明。我知道,不能坐以待毙。禁足是高墙,但信息是凿穿高墙的凿子。我必须知道墙外正在发生什么。
“挽月,”一日午后,我靠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新发的、稀稀拉拉的嫩芽,低声道,“下次小路子送饭来时,你试试……能不能多问一句。”
挽月正在缝补一件旧衣的袖口,闻言抬起头,眼中带着担忧和决心:“才人想问什么?奴婢……奴婢一定想办法。”
“不必问得太直接,”我沉吟道,“就像……闲聊。问问他马苑近日可忙?天气暖了,御马监是不是要准备春狩了?或者……宫里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比如,哪位主子娘娘的花开得特别好?”
我的问题看似琐碎无关,却可能拼凑出宫中的风向。马苑的动静关联前朝(春狩是大事),花开得好坏则可能暗示各宫心情或受关注程度。小路子地位低微,知道的核心机密有限,但这些边缘信息,往往更真实。
挽月郑重地点点头。
下一次送饭时,挽月壮着胆子,在接过食盒的瞬间,飞快地塞了一小块我们省下的桂花糖到小路子手里,同时用极低的声音问:“小公公辛苦,近日天暖,马儿们可还安好?”
小路子愣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守卫,将糖攥在手心,同样低声急促回道:“都还好……就是阿尔丹公主殿下近日骑射更勤了,马苑忙些。”说完,便低下头匆匆离开。
信息简短,却有意义。阿尔丹公主活动如常,甚至更活跃,说明太后对她依旧纵容,也间接表明“坠马风波”并未对她造成实质影响,贵妃或许因此承受了太后的一些压力?
几次三番,通过这种极其冒险且效率低下的方式,我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收集着碎片信息。小路子似乎也明白了我们的意图,有时会趁守卫不注意,多透露一两句:
“长春宫近日要的牡丹换成了绿玉珠,听说花房费了好大劲才寻到……”(贵妃心情似乎有变?绿玉珠牡丹清冷,不似她往日喜爱的富丽堂皇之色。)
“太后娘娘前儿个赏了端嫔娘娘一盆极品素心兰……”(端嫔似乎更得太后青睐了?)
“听说……只是听说,贵妃娘娘前几日去慈宁宫请安,待的时间比往常短……”(母女之间或有龃龉?)
这些信息真伪难辨,需要仔细甄别,但至少打破了完全的闭塞。我像解读密码一样,反复琢磨这些只言片语,试图勾勒出权力棋盘上棋子的微妙移动。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一日傍晚,挽月去取晚饭时,迟迟未归。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强撑着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隐约传来压抑的斥责声和挽月带着哭腔的辩解。
我的心猛地揪紧。是守卫发现了我们的“小动作”?还是贵妃那边又有了新的刁难?
过了许久,院门才被打开,挽月跌跌撞撞地进来,头发散乱,脸颊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眼眶通红,手里的食盒歪斜着,饭菜洒出大半。
“才人!”她一进门就扑倒在地,泣不成声,“他们……他们欺人太甚!说奴婢试图勾引守卫,坏了规矩……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只是想多问一句天气……”
我扶起她,看着她脸上的掌印和满身的狼狈,一股怒火混合着无力感直冲头顶。这是杀鸡儆猴!贵妃的人不敢直接动我,便拿挽月开刀,警告我们安分守己!
“没事了,没事了……”我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心中却一片冰凉。在这深宫,连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信息,都需要付出如此代价。
我们将洒落的饭菜勉强收拾,那一晚,我们分食了仅存的一点干粮。沉默中,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刚刚建立起的、脆弱的信心,几乎被这一巴掌彻底打碎。
就在我们以为又将陷入漫长黑暗时,转机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禁足近一月后的一天,春雨初歇,空气湿润清新。院门上的锁链突然传来比往日更响动的哗啦声,接着,门被缓缓推开了。
来的不是送饭的太监,而是两位面生的、衣着体面的嬷嬷。她们身后,跟着一个捧着锦盒的小宫女。
“沈才人,”为首那位嬷嬷语气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端嫔娘娘听闻才人身体不适,禁足清苦,特命奴婢送来一些补品和常用药物,望才人保重身体。”
端嫔?我心中剧震,连忙起身行礼。挽月也赶紧跪下。
嬷嬷让宫女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包上等的黄芪、党参,一些精致的活血化瘀膏药,还有两匹质地柔软、颜色素雅的棉布。
“娘娘说,才人如今不便,这些布料可做些贴身衣物,穿着舒适些。”嬷嬷继续说道,目光似有深意地扫过我和挽月身上略显破旧的衣衫,“娘娘还让奴婢带句话:风雨虽急,终有停时,望才人静心等待,保重自身为要。”
我心中五味杂陈,感激、疑惑、警惕交织在一起。端嫔为何突然示好?是单纯的怜悯,还是看到了我身上的某种价值?她送的不仅是物资,更是一种姿态,一种暗示——她知道我的处境,并且,愿意在某种程度上,提供庇护。
“臣妾……谢端嫔娘娘恩典!”我深深福礼,声音带着真实的哽咽。无论对方目的为何,这雪中送炭的举动,此刻于我,恩同再造。
嬷嬷点点头,不再多言,带着人离开了。院门重新落锁,但这一次,感觉却不同了。桌上那些珍贵的药材和布料,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外面的恶意。
挽月抚摸着光滑的布匹,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才人!端嫔娘娘她……”
我点点头,心中却不敢放松。端嫔的援助,如同在激流中投下一块巨石,能暂时稳住小船,但也可能引来更汹涌的暗流。我必须更加谨慎。
然而,就在端嫔派人来的第二天,小路子送早饭时,趁着守卫交接的短暂空隙,飞快地塞给挽月一个小纸团,低声道:“才人,小心……钱嬷嬷最近常往马苑后头那个废屋跑……”
纸团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废屋,夜,人声。”
我的心猛地一沉。钱嬷嬷?贵妃的心腹?废屋?人声?这 cryptic 的信息背后,隐藏着什么?是新的阴谋在酝酿吗?
微光乍现,却照出了更深的阴影。禁足的日子,远未结束,而棋盘上的较量,似乎已悄然蔓延到了我这方寸牢笼之外。我攥紧了那个纸团,知道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