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慈宁宫已逾半月,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节奏中缓缓流淌。我每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与人事档案之中,如同梳理一团乱麻,小心翼翼地甄别、清理着太后昔日布下的暗桩与关系网。内务府各司局人心惶惶,昔日与慈宁宫往来密切的管事太监、宫女,或主动请辞,或被查出贪墨错处悄无声息地调离,后宫风气为之一肃。我深知此举必招致怨恨,但皇帝既将这副重担交予我,我便不能有丝毫手软,唯有铁面无私,方能站稳脚跟。
各宫妃嫔表面上对我愈发恭敬,晨省昏定时言语间满是奉承与试探。德妃依旧端庄持重,但眼神深处那份审视与距离感却未曾减少。端嫔则一如既往地淡然,偶尔在无人处提点我一二,关于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处置某些棘手的老宫人,其老辣与远见,常令我茅塞顿开。然而,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西苑那位“静养”的太后,那是一个敏感而危险的禁区,触碰不得。
就在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整顿中,一个重大的日子悄然临近——太后的寿辰。虽太后已移居西苑,且处于变相幽禁之中,但其嫡母的身份犹在,寿辰典礼依制仍需举行,只是规模与形制,需由皇帝钦定。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难题。操办过于隆重,恐有示弱之嫌,且易引朝臣非议;操办过于简薄,又恐落人口实,言皇帝不孝,刻薄嫡母。
最终,皇帝下旨:太后寿辰,于慈宁宫设家宴,六宫妃嫔、皇子公主及近支宗室入宫拜贺,一应仪制依例,但免外命妇朝觐,亦不设大型庆典。旨意中规中矩,既全了礼数,又明确划定了界限,将影响控制在宫闱之内。
这道旨意,将操办寿宴的重担,自然落在了暂掌慈宁宫事务的我的肩上。这不仅仅是一场宴会,更是一次对我能力、立场乃至皇帝对我信任度的公开考验。满朝文武、后宫众人的目光,都将聚焦于此。宴会办得好,是我分内之事;稍有差池,则前功尽弃,甚至可能被扣上“怠慢嫡母”、“心怀怨望”的罪名。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亲自督导寿宴筹备。从席面菜单、器皿陈设,到歌舞乐师、礼仪流程,事无巨细,皆一一过目,务求在规制之内,既显庄重,又不至奢华。我尤其注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联想或争议的细节,例如,刻意避开了太后往昔偏爱的某些花色与香型,宴席菜品也以清淡养生为主,减少山珍海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力求平稳,却有人不愿见这寿宴顺利度过。
这日,我正与内务府总管核对寿宴所用锦缎座褥的纹样,德妃宫里的掌事宫女前来禀报,言德妃娘娘寻得一幅前朝名家所绘的《麻姑献寿图》,意欲献与太后作为寿礼,请我过目,参详是否合宜。
我心中微动。德妃素来谨慎,献礼之事本可自行决断,为何特意来问我?是示好?还是试探?我不动声色,命其将画呈上。画卷展开,果然是幅精品,笔法精湛,寓意吉祥。然而,当我目光扫过献寿麻姑身旁的侍女所捧的仙桃时,瞳孔骤然一缩——那仙桃的色泽与形态,竟与端嫔曾警示过的、太后赏赐于我那含有“醉仙桃”花粉的毒梅蕊有七八分相似!是巧合?还是……德妃知道了什么?她在借此暗示,或警告?
我压下心中惊疑,面色如常,赞道:“德妃姐姐有心了,此画寓意深远,笔法超群,作为寿礼再合适不过。” 随即,我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地提及,“只是,本宫听闻太后娘娘近日脾胃稍弱,御医嘱其饮食清淡。这画中仙桃虽好,然色彩过于浓艳,恐引娘娘思及甜腻之物,反为不美。不若另选一幅以松鹤、灵芝等清雅之物为主题的寿图,更为妥帖?”
那宫女闻言,神色不变,恭敬道:“婉妃娘娘思虑周全,奴婢定将娘娘之意回禀德妃娘娘。” 说罢便躬身退下。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寒意渐生。德妃此举,绝非无意。她是在提醒我,太后之事并未过去,或者说,她在试探我对太后的态度,以及我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秘密。这后宫之中,果然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
寿宴前两日,又一个意外发生了。尚衣监呈上为我赶制出席寿宴的吉服时,挽月检查发现,礼服袖口内衬的丝线,竟有数处被一种特殊的药水浸泡过,无色无味,但若与宴席上某种常见的酒水香料混合,时日稍长便会引致皮肤红肿奇痒!虽不致命,却足以让我在寿宴上当众出丑,颜面尽失!
“娘娘!这……这是有人要害您!”挽月气得浑身发抖。
我盯着那件华美却暗藏杀机的吉服,心中怒火翻腾,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查?自然要查!但寿宴在即,若大张旗鼓追查,必然引起恐慌,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说我借故生事,破坏太后寿辰。若不查,难道要忍下这口恶气?
“将这件吉服秘密收好,任何人不得声张。”我沉声吩咐,“去将本宫旧年那件藕荷色蹙金绣云凤纹的宫装找出来,稍作修改,寿宴时便穿那件。”
“娘娘!那件是旧衣了,且非正红,恐不合制……”挽月担忧道。
“无妨。”我冷笑一声,“太后寿辰,本宫身为晚辈,衣着素雅些,正显恭敬俭朴。况且,本宫近日‘操劳过度,体态清减’,穿旧衣更为合身,何人能挑出错处?” 我要将计就计,看看这幕后之人,还有什么后招。
同时,我暗中吩咐可靠之人,秘密调查尚衣监经手此吉服的绣娘与管事,线索直指一个与德妃母家有些远亲关系的掌事宫女。果然又是她!德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其目的已然明确——她不愿见我坐大,要在这寿宴上给我一个下马威,甚至借此动摇皇帝对我的信任。
寿宴前夜,我独坐灯下,将寿宴流程在脑中反复推演,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我知道,明日慈宁宫的那场家宴,绝非简单的歌舞升平,而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德妃的挑衅,各宫的观望,太后的沉默,皇帝的审视……都将在明日汇聚。
“娘娘,夜深了,歇息吧。”挽月轻声劝道。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那轮清冷的弦月上:“明日,才是真正的考验。”
翌日,慈宁宫张灯结彩,宫人穿梭如织,一派喜庆景象。然而,这喜庆之下,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与压抑。我早早来到慈宁宫,最后一次查验宴席布置,确保万无一失。
巳时初刻,宗室王公、皇子公主及六宫妃嫔陆续抵达。德妃一身绛红色宫装,雍容华贵,见到我,笑容得体:“婉妃妹妹今日这身衣裳,倒是清新雅致,别有一番风韵。”
我含笑回礼:“德妃姐姐谬赞,姐姐今日才是光彩照人。” 目光交汇瞬间,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的较量。
端嫔依旧素雅,只淡淡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其他妃嫔则纷纷上前见礼,言语恭维,眼神却各异。
吉时将至,皇帝驾临。他身着明黄色龙袍,面色平静,威仪天成。众人跪迎。皇帝的目光扫过全场,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随即落座。
最后,在宫人的搀扶下,太后夏氏缓缓步入慈宁宫正殿。她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凤纹礼服,头戴珠冠,妆容精致,试图维持着往日的威仪,但那略显僵硬的步伐和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灰败与怨怼,却泄露了她真实的处境。这是自宫变后,她首次公开露面。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曾经权倾后宫、如今却形同囚徒的太后身上。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太后一步步走向主位,在经过我面前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我,那目光,冰冷如刀,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不甘。
我垂首敛目,恭敬行礼,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该来的,总会来。寿宴的帷幕,已然拉开。而真正的暗潮,正在这看似祥和的盛宴之下,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