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嫔那封“风起柳梢,荷池映月,非吉兆,速离漩涡”的密信,如同最后一声警钟,在我心头沉重敲响。然而,我已身在漩涡中心,退路早已被无形的巨浪吞噬。瑾蓉的暴毙,藕香榭夜半的神秘人影,都预示着水面下的暗流已汹涌到了临界点。我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然而,风暴的来临,却以一种最令人窒息的方式,猝然降临。
就在端嫔密信送达后的第三日深夜,永和宫外骤然响起急促而压抑的钟声——不是报时的钟鸣,而是宫中最高规格的丧钟!一声接一声,沉重、缓慢,如同巨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瞬间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娘娘!娘娘!”挽月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寝殿,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是……是庆颐堂方向!丧钟……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薨了!”
太后……薨了!
我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那股巨大的冲击力依然让我浑身冰凉,头脑一片空白。她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带着那满腹的罪孽与秘密,带着对柳贵妃的愧疚与恐惧,带着对宸妃旧案的阴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短暂的震惊过后,是无尽的寒意席卷全身。太后薨逝,绝非简单的国丧。她临终前那番石破天惊的忏悔,只有我、皇帝和高德忠三人知晓。如今她骤然离世,这秘密是随之湮灭,还是会被某些人利用,掀起滔天巨浪?皇帝会如何处置我这唯一的“旁听者”?德妃、端嫔,乃至前朝那些与旧案有牵连的势力,又会如何动作?
“更衣!素服!”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地吩咐。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永和宫内瞬间忙乱起来。我换上早已备好的月白色素服,卸去钗环,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仪容。宫门外,已是脚步声杂乱,灯火通明,整个皇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丧钟惊醒,陷入一片混乱与悲恸(至少是表面上的悲恸)之中。
我赶到庆颐堂时,殿外已跪满了闻讯赶来的妃嫔、皇子公主及有品级的宫人。哭声此起彼伏,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德妃也来了,虽在禁足中,但国丧大事,她不得不现身。她穿着一身缟素,跪在妃嫔首位,低头啜泣,肩膀耸动,看似悲痛欲绝,但我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与冷意。端嫔跪在她身侧,神色哀戚,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皇帝萧景琰站在庆颐堂殿门前,一身素服,背对着众人,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拉得颀长而孤寂。他沉默着,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与悲痛(或许是),让整个场面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高德忠垂首侍立一旁,面色凝重。
依制行完跪拜哭临之礼后,皇帝缓缓转身,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海,看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他开口,声音因熬夜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后仙逝,举国同悲。丧仪事宜,由礼部、内务府会同司礼监依制办理。六宫事宜……”他顿了顿,“暂由婉妃统摄,德妃、端嫔协理,务必确保宫中肃穆,不得有误。”
“臣妾遵旨!”我、德妃、端嫔齐声应道。德妃低头瞬间,嘴角似乎抿紧了一下。皇帝在此刻依旧让我“统摄”,德妃“协理”,这无疑是对我地位的再次确认,但也将我推到了处理这场巨大变故的风口浪尖。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皇宫陷入一片肃白与忙碌之中。太后的丧仪极其隆重繁琐,灵堂设于慈宁宫,百官命妇每日哭临,佛事不断。我作为实际上的后宫主事者,需统筹协调各方,确保丧仪顺利进行,不能出一丝差错。这既是责任,也是考验。德妃虽为协理,却异常安分,只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分内之事,偶尔提出一些“合乎旧例”的建议,看似配合,实则更像是在冷眼旁观,等待我出错。端嫔则依旧沉默,只在自己负责的环节上尽心尽力。
表面上的哀荣与肃穆,掩盖不住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太后薨逝,中宫之位空悬,前朝后宫关于立后之议已悄然兴起。德妃母家安远侯府一党活动频繁,而一些清流朝臣则似乎属意于“出身清贵、近日表现稳重”的我。立后的风声,像一股暗流,在沉重的丧仪下悄然涌动,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微妙。
我无暇他顾,只能更加谨言慎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丧仪管理中,力求不出任何纰漏。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我正在核对灵前供奉祭品的清单,德妃忽然来访,屏退左右后,她脸上已无往日伪装的悲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婉妃妹妹近日辛劳了。”她淡淡道,“太后娘娘薨得突然,宫中难免有些流言蜚语。”
我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不动声色:“姐姐指的是什么流言?妹妹近日忙于丧仪,未曾听闻。”
德妃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妹妹何必装糊涂?有人说,太后娘娘病重期间,妹妹协理宫务,于汤药饮食上……似乎格外‘上心’,尤其是最后几日……如今娘娘骤然薨逝,难免有人多想。”
她果然来了!直接将太后之死与我“格外上心”的照料联系起来,暗示我可能动了手脚!此计何其毒辣!利用太后之死做文章,若流言坐实,我便是谋害嫡母的十恶不赦之罪!
我心中怒火翻腾,却强自压下,冷声道:“德妃姐姐慎言!太后娘娘凤体违和,皇上亲命妹妹协理,妹妹尽心侍奉汤药,乃是本分,何来‘格外’一说?姐姐此言,是在质疑妹妹,还是在质疑皇上的安排?太后娘娘仙逝,太医已有定论,乃沉疴难起,与妹妹何干?姐姐若有疑问,何不直接奏明皇上?”
我将球踢回给皇帝,点出我的行为是奉旨行事,并反击她质疑圣意。德妃没想到我如此强硬,脸色微变,哼了一声:“妹妹言重了,姐姐不过是听到些风言风语,提醒妹妹一句罢了。既然妹妹问心无愧,那便最好。” 她讨了个没趣,悻悻离去。
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德妃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定会利用太后之死大做文章。我必须提前防范。
果然,次日,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我“恃宠而骄,于太后病中多有僭越之举”,虽未明指谋害,但字里行间充满暗示。皇帝将奏折留中不发,但朝堂上的暗流已可见一斑。
就在我疲于应对德妃的明枪暗箭时,端嫔在一个深夜,借阿尔丹送安神香为由,让瑾汐送来一个极其普通的、装着干茉莉花的香囊。我拆开香囊,在花苞深处,摸到一个用蜡封存的、卷得极细的纸卷。打开一看,我呼吸几乎停止——上面竟是柳贵妃那本手札中,关于“魂牵”香和“噬心草”配方的关键几页的抄录!而在末尾,添了一行小字,笔迹与之前密信相同:“此物重现,祸及自身。早做决断。”
端嫔竟然拿到了柳贵妃手札的内容!她是在警告我,这东西一旦暴露,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她是在劝我销毁证据?还是……另有所图?她如何得到这抄本的?难道她与柳贵妃旧部有联系?我的心乱成一团。
太后的薨逝,非但没有让秘密埋葬,反而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让所有的阴谋与危险都浮出了水面。德妃的步步紧逼,端嫔的若即若离,前朝的暗流,以及我手中那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柳贵妃遗物……我仿佛站在了一片即将崩塌的悬崖边缘。
丧仪的最后一日,太后灵柩移奉陵寝。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哀乐震天。我随驾在妃嫔队列中,望着那沉重的棺椁,心中没有悲恸,只有无尽的寒意与迷茫。太后死了,但她留下的烂摊子,却要由活着的人来承受。皇帝会如何清算旧账?我又该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暴中,寻得一线生机?
送葬归来,皇帝独召我至养心殿。殿内灯火通明,却冷清得可怕。皇帝屏退左右,只留高德忠在远处伺候。他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婉妃,太后……走得可还安宁?”
我心猛地一缩。他问的是太后走得是否“安宁”,而非病情。他是在问,太后临终前,是否吐露了所有?是否带走了秘密?
我跪伏在地,谨慎答道:“回皇上,太后娘娘弥留之际,臣妾在场伺候,娘娘……神情痛苦,似有未了之言,但终因体力不支,未能尽述。臣妾……未能领会圣意,有负圣恩。” 我避重就轻,承认太后有未言之语,但推说不知内容。
皇帝转过身,目光如炬,盯着我:“未了之言?关于何事?”
我头皮发麻,硬着头皮道:“臣妾……臣妾愚钝,只听娘娘含糊提及……柳氏……荷花池……其余……未能听清。” 我吐出两个关键词,试探他的反应。
皇帝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力。忽然,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却冰冷刺骨:“婉妃,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太后已去,旧事……就让它随风散了吧。你如今掌管六宫,当以安定为重,莫要……节外生枝。”
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通牒。他让我闭嘴,让一切随着太后的死而结束。
“臣妾……明白。定当恪尽职守,安定后宫,绝不敢有负圣恩。”我重重叩首。
“明白就好。退下吧。”皇帝挥挥手,不再看我。
我退出养心殿,夜风一吹,浑身冰凉。皇帝选择了掩盖。他不想让太后和柳贵妃的丑闻曝光,动摇国本。那么,我这唯一的知情者,在他眼中,是变成了需要安抚的工具,还是……需要清除的隐患?
回到永和宫,我独坐灯下,看着端嫔送来的那张抄录的香方,心中一片冰凉。风,并未散去。旋涡,才刚刚开始真正吞噬一切。而我,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