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嫔那一纸以血书写的绝命书,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万钧巨石,激起的滔天巨浪,在短短数月内,彻底重塑了前朝后宫的格局。德妃柳氏被赐死,安远侯府满门倾覆,其党羽或被清算,或作鸟兽散。曾经权倾一时的外戚集团土崩瓦解,鲜血染红了刑场的土地,也浸透了每一份记录这场巨变的奏章。皇帝萧景琰以铁腕手段肃清了积弊,皇权空前巩固。而在这场风暴中始终站在他身侧、并因“揭奸有功”而被晋为贵妃、总摄六宫事的我——沈清漪,也被这巨大的浪潮推向了权力的顶峰,入住象征中宫权柄的坤宁宫。
宫阙依旧巍峨,金瓦红墙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而耀眼的光泽。然而,站在这权力的巅峰,感受着脚下白玉阶陛的冰凉,我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唯有如临深渊的审慎与深入骨髓的孤寂。坤宁宫比永和宫更加轩敞恢弘,殿内陈设极尽奢华,宫人屏息静气,秩序井然。可这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着更沉重的压力,每一道投向我的目光,都掺杂着敬畏、嫉妒、揣测,以及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我知道,我所处的,已是真正的风口浪尖。
端嫔用生命换来的“真相”,如同一把双刃剑,在斩断德妃一党毒瘤的同时,也剖开了皇室最不堪的旧伤疤。太后夏氏害死宸妃的隐密,虽被皇帝强行压下,秘而不宣,但那股弥漫在知情者之间的、难以言喻的尴尬与寒意,却久久不散。慈宁宫门庭愈发冷落,太后的名号虽在,实则已形同虚设。皇帝对这位嫡母,只剩下表面上的礼数与实质上的幽禁。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我。
“娘娘,各宫主子来请安了。”挽月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拉回。她如今已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眉宇间也添了几分沉稳与凝重。
我敛起心神,端坐于凤座之上,淡淡道:“传。”
以谨妃、和嫔为首,一众妃嫔鱼贯而入,依礼参拜,口称“贵妃娘娘金安”。声音整齐,姿态恭顺。我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谨妃依旧低眉顺眼,和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其余人等,或敬畏,或忐忑,或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德妃的倒台,空出了巨大的权力空间,也让剩下的人心思各异。我知道,表面的平静下,新的暗流已在涌动。
“都起来吧。”我抬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近日宫中多事,皇上与本宫皆望六宫和睦,安稳度日。诸位妹妹需恪守宫规,静心休养,无事不必常来坤宁宫走动,以免扰了皇上清静。”
我刻意保持距离,既是遵循礼制,也是为了避免结党之嫌,更是减少是非之源。众人齐声应“是”。
又闲话几句,无非是些节气更替、衣裳饮食的琐事,我便让她们退下了。独独留下了谨妃。
“谨妃妹妹留步。”我示意她坐下。
谨妃依言坐下,垂眸道:“娘娘有何吩咐?”
“阿尔丹公主近日如何?本宫有些时日未见她了,心中挂念。”阿尔丹是端嫔唯一的血脉,端嫔临终托孤,我既有责任,亦有怜惜。
谨妃忙道:“回娘娘,公主一切安好,只是……偶尔会问起端嫔姐姐,臣妾只得哄她说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静养。公主乖巧,读书习字都很用心。”
我心中微涩,点点头:“辛苦妹妹了。公主年幼失怙,你多费心照料。一应用度,若有短缺,可直接来回本宫。”
“臣妾明白,谢娘娘关怀。”谨妃恭声应下。她性子温婉,不争不抢,由她照顾阿尔丹,我最是放心。
送走谨妃,我独坐殿中,处理日常宫务。如今六宫事无巨细,皆需经我批阅。从各宫份例用度,到宫女太监的调配奖惩,乃至皇子公主的教养事宜,奏报如雪片般飞来。我执起朱笔,一一核阅,不敢有丝毫懈怠。权力越大,责任越重,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皇帝虽予我信任,但这信任背后,是更严苛的审视。他需要我稳住后宫,成为他前朝施政的稳固后方,而非另一个兴风作浪的“德妃”。
批阅间,高德忠悄然而至,传达皇帝口谕:晚膳后,皇上会来坤宁宫。
我心中微凛,面上不动声色:“本宫知道了,有劳高公公。”
皇帝近日来坤宁宫的次数,比以往多了些,但每次多是商议宫务,或是静静对坐片刻,气氛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试探。端嫔的死,德妃的覆灭,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我们之间。他需要我,倚重我,但也从未忘记,是我掀开了那最不堪的真相。帝王的心思,深如寒潭。
晚膳时分,皇帝如期而至。他神色如常,用了些清淡菜肴,问了几句宫中日常,语气平和。膳毕,宫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他挥手屏退左右。
殿内只剩下我二人,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
“安远侯一案,三司会审已近尾声,不日便将结案。”他端起茶盏,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涉案一应人等,皆按律处置。抄没的家产,充盈国库,于国于民,也算有益。”
“皇上圣明。”我垂眸应道,“肃清奸佞,朝野方能清明。”
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我脸上:“只是,经此一事,朝中势力失衡,旧党虽除,新贵未立,难免有些……真空地带。前朝近日,关于立后之声,又起波澜。”
我心猛地一跳。立后!这是最敏感的话题。中宫虚位,我虽掌凤印,但贵妃终究不是皇后。德妃已除,我看似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但……时机微妙。
“臣妾以为,”我斟酌着词句,“皇上初定大局,当以稳定朝纲为重。立后乃国本,需待时机成熟,方可行之。臣妾资历尚浅,唯知恪尽职守,为皇上分忧,不敢有非分之想。” 我将姿态放到最低,表明无意争后,只愿尽本分。
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似是满意,又似是别的什么:“你能如此想,甚好。朕知你辛劳。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你位同副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谨妃温婉,然其父兄在朝中渐有声望;和嫔家世虽不显,但其族叔新任吏部侍郎,亦是清流中坚……便是阿尔丹那孩子,因其母之功,日后婚事,亦恐成各方角力之由。这后宫,从来就不只是后宫。”
他话中有话,是在提醒我,新的平衡正在形成,新的对手可能就在身边。即便是阿尔丹,也可能成为政治筹码。我背后泛起寒意,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他既要我用权,也要我制衡,更要我明白,我的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
“臣妾谨记皇上教诲。”我起身,郑重行礼,“定当时时自省,公正处事,绝不行差踏错,有负圣恩。”
“起来吧。”皇帝虚扶一下,“朕信你。只是,北疆近日似有异动,北狄部落频频扰边,军报日紧。朕需将精力专注于前朝。后宫之事,你需多费心,务必稳如磐石。”
“臣妾明白。定当竭尽全力,稳固宫闱,让皇上无后顾之忧。”我再次保证。北疆战事,这才是皇帝真正忧心之事。后宫的稳定,直接关系到前朝的安稳。
皇帝又坐了片刻,问了些阿尔丹的起居,便起驾回养心殿了。
送走皇帝,我独坐灯下,心潮难平。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值得反复咀嚼。立后的试探,对新势力的提醒,对阿尔丹未来的暗示,以及对北疆军务的担忧……这一切都表明,表面的风波虽然平息,但更深层、更复杂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仰望星空,银河渺渺。这深深的宫苑,就像这无垠的夜空,看似平静,却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星辰与暗流。端嫔的血,德妃的死,并未换来永久的安宁,只是为下一场风雨,拉开了序幕。
而我,已身处这风暴眼的中心,无路可退。唯有握紧手中的权力,看清脚下的路,才能在这波澜云谲的深宫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