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华那场看似温婉体贴、实则暗藏机锋的探病,如同在闷热夏夜里投入池水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让永寿宫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粘稠而压抑。她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尤其是最后关于“风雨”与“安身之所”的隐喻,更像是一道无声的警告,昭示着太后势力已开始将目光聚焦于我这位看似蛰伏的婉嫔身上。
暴雨过后,天气并未转凉,反而更加闷热潮湿,如同巨大的蒸笼笼罩着紫禁城。我依旧深居简出,对外称病,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焦灼。高德忠取走银簪已有多日,养心殿那边却毫无动静,既无赏赐,也无进一步的指令,甚至连一句口谕都没有。这种沉寂,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不安。皇帝究竟如何看待我那密信中的发现?他是信了?还是在调查核实?抑或……他根本不信,甚至怀疑我别有用心?
而太后那边,自苏容华来访后,也再无后续动作。但这种平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我知道,太后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可能威胁到她权力根基的苗头,我核查军需文书之事,即便再隐秘,也难保没有一丝风声走漏。苏容华的来访,就是最好的证明。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道出乎意料的懿旨,打破了永寿宫的死水。这日清晨,我正勉强用着早膳,慈宁宫的掌事太监竟亲自前来传旨:太后娘娘凤体稍愈,心中挂念各宫妃嫔,特于今日巳时在慈宁宫花园设小宴,赏新开的紫薇,邀贤妃、德妃、婉嫔、苏容华等几位姐妹一同小聚。
太后设宴?点名邀我?我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银筷几乎脱手。自柳贵妃事败后,太后一直称病静养,极少露面,更未曾主动召集妃嫔宴饮。此刻突然设宴,且特意点了我这个位份不高、又曾“抱病”的婉嫔,其用意绝非赏花那么简单!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臣妾领旨,谢太后娘娘恩典。”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恭敬接旨。太后的懿旨,不容违逆。
传旨太监走后,挽月的脸都白了:“娘娘,这……太后娘娘为何突然……您这身子……”
我摆摆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衣梳妆吧,不必过分隆重,但也绝不能失仪。” 太后亲自出手,我不能再以病弱之态示人,那只会显得心虚。必须打起精神,谨慎应对。
巳时初,我穿戴整齐,乘着肩舆前往慈宁宫。今日我选了一身藕荷色暗纹宫装,颜色素雅,不失礼数,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那支素银簪并几朵浅色珠花,薄施脂粉,掩盖住眼底的疲惫,力求显得端庄沉静,又不至于过分惹眼。
慈宁宫花园比御花园更显幽静古朴,紫薇花确实开得繁盛,一簇簇或粉或紫,点缀在苍松翠柏之间。太后并未在正殿,而是在花园水榭中设宴。我到时,贤妃、德妃已端坐其中,苏容华也在一旁陪着说话,气氛看似融洽。太后穿着一身绛紫色常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神色看似平和,但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扫过来时,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
我上前行大礼参拜:“臣妾婉嫔沈氏,参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寿绵长。”
“起来吧,不必多礼。”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自有威严,“哀家病了这些时日,难得今儿精神好些,看着这紫薇开得好,便想着叫你们来说说话。婉嫔,前儿听说你身子也不爽利,如今可大好了?”
来了!开场便是试探!我垂首恭敬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妾只是春日旧疾,偶有反复,劳娘娘挂心,如今已无大碍了。”
“嗯,好了就好。”太后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年轻人,身子骨要紧,莫要过于劳神。皇上近日忙于国事,尔等在后宫,更要安分守己,静心养性,莫要添乱才是。”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臣妾谨记。”我心中凛然,太后这话,明着是关怀,暗里却是告诫和施压。
“都坐吧。”太后示意看座。宫人们奉上茶点果品。宴会开始,话题自然围绕着紫薇花、天气养生等相关内容。太后偶尔问及贤妃、德妃宫中事务,二人皆恭敬回禀,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好。苏容华则乖巧地坐在太后下首,不时为太后布菜斟茶,言语温顺,偶尔说些承恩公府的趣事逗太后开心,一派祖孙和乐的景象。
我始终沉默寡言,只在自己被问及时才谨慎应答,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听着,扮演着一个恭顺寡言的低位妃嫔角色。然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后的目光,贤妃、德妃看似随意的扫视,以及苏容华那温婉笑容下隐藏的审视,都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酒过三巡,太后似有些倦了,挥退了奏乐的宫人,水榭中安静下来。她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浮叶,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哀家前儿恍惚听人提起,说皇上近日因军务繁忙,连内务府一些积年的旧档都无暇细看,倒是辛苦高德忠那些奴才们了。婉嫔,”她忽然将话头转向我,“你前些时日不是协理过一阵宫务,核查过账目吗?可知如今内务府那些陈年旧账,可都理清了?”
终于来了!直指核心!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心脏狂跳。太后果然知道了!她不仅知道我核查过宫务,甚至可能隐约猜到了我更深的涉入!此刻在贤妃、德妃、苏容华面前问出此话,既是当众试探,也是某种程度的施压和警告!
我强自镇定,起身垂首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妾才疏学浅,前番协理宫务,不过是依例核对些日常用度份例,且时日尚短,并未触及积年旧档。内务府事务繁杂,非臣妾所能尽知。如今臣妾已不再协理宫务,更不敢妄加揣测。”我将自己撇清,暗示自己接触的只是皮毛,且早已不再参与。
太后闻言,眼皮微抬,目光如电扫过我:“哦?是吗?哀家还以为,你是个细心的人,能替皇上分忧呢。”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贤妃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地打圆场:“太后娘娘,婉嫔妹妹性子沉静,做事确是仔细。不过内务府积年旧档牵扯甚广,非一时一人所能理清,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德妃也笑着附和:“正是呢,如今边关事急,皇上圣心劳碌,这些琐碎事务,暂且放一放也无妨。”
苏容华则柔声道:“太后娘娘放心,有贤妃娘娘、德妃娘娘主持宫务,定然井井有条。婉嫔姐姐前番辛劳,如今正好静心休养呢。”
三人一唱一和,看似在为我解围,实则将话题轻轻引开,也表明了她们的态度——她们并不希望我过多涉足敏感事务。
太后听了,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回我身上,淡淡道:“你们说得是。哀家老了,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不说这些了。婉嫔,你坐下吧。”
“谢太后娘娘。”我依言坐下,掌心已是一片湿冷。方才那一刻,如同在刀尖上走了一遭。太后虽未再深究,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已明确传达了她的不满与警惕。
接下来的时间,气氛更加微妙。太后似乎失去了谈兴,只略坐了片刻,便称乏了,让众人跪安。
走出慈宁宫,夏日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贤妃、德妃与我客气地道别,各自乘舆离去。苏容华走到我身边,依旧是那副温婉可亲的模样,轻声道:“婉嫔姐姐,今日天气炎热,姐姐身子刚好,回去路上当心些。” 她目光清澈,仿佛方才水榭中的暗流涌动与她毫无关系。
“多谢容华娘娘关怀。”我微微颔首,不愿多言。
回到永寿宫,我几乎虚脱。挽月扶我坐下,急切地问:“娘娘,太后她……”
我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太后的警告已经再明白不过。她今日此举,一是试探我的底细和皇帝对我的信任程度;二是当众敲打我,让我安分守己;三是借贤妃、德妃、苏容华之口,表明后宫主流势力对我的“疏远”态度。她是在孤立我,也是在警告皇帝,不要过于倚重我这个“外人”。
然而,最让我心惊的是,太后对“军需旧档”的提及。她似乎并不知道银簪密信的具体内容,但她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并将这股危险与我联系了起来。这说明,太后在宫中的眼线,比我想象的更为深广。
现在,压力全部来到了皇帝一边。太后已经亮出了态度,皇帝会如何应对?是迫于压力将我弃之不顾?还是……会有进一步的行动?
就在我心神不宁之际,傍晚时分,高德忠竟又来了!这次,他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
“婉嫔娘娘,”高德忠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皇上口谕,娘娘前番核查文书,细心尽责,朕心甚慰。边关昨夜传来捷报,我军小胜,缴获敌军辎重若干。特赏下北地新贡的貂皮一张,予娘娘冬日制裳御寒,以示嘉奖。”
捷报?赏赐?我心中愕然,连忙谢恩。高德忠放下锦盒,并未多言,便告退了。
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一张毛色光滑的貂皮。但在貂皮之下,却压着一封没有封口的、普通的问候手札,是皇帝赏赐时常有的恩典话语。我心中一动,仔细看去,手札的右下角,用极淡的朱砂,点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圆点。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约定的暗号!皇帝收到我的密信了!他用赏赐安抚太后可能的疑心,同时用这个暗号告诉我:消息已收到,朕已知晓,按兵不动,静候时机!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几乎让我落下泪来。皇帝没有放弃我!他在用他的方式,回应太后的压力,也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将那手札紧紧攥在手中,望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慈宁宫的暗流汹涌,养心殿的沉默应对,我这枚深陷棋局的棋子,终于等来了执棋者明确的信号。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加艰难,但我知道,我并非孤军奋战。
夜色,再次降临。而这一次,我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