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汀兰水榭与端嫔那场决定命运的密谈后，三日时光仿佛在油锅中煎熬，每一刻都漫长如年。我如同怀揣着一团灼热的火炭，表面却要维持着湖面般的平静。白日里依旧循规蹈矩地协理宫务，对长春宫东配殿的诡异沉寂视若无睹，对贤妃那边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报以恭谨的回避。唯有在深夜无人时，我才敢取出端嫔所给的那张小笺，就着微弱的烛光，反复背诵上面关于“紫玉光”古墨的种种特征与鉴赏术语，直到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仿佛真成了个对此道略有涉猎的雅人。
这日，终于到了内务府新采办文具入库的日子。我依例前往广储司衙署，核对入库清单。署内气氛比往日更显肃穆，经历前番整顿，留下的官员个个谨小慎微。我端坐于临时设下的书案后，一本本地翻阅着清单，神色专注，仿佛全然沉浸在数字与物件的世界里。
当翻到文具类目时，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目光迅速扫过，果然在清单末尾看到了“徽州贡墨一批，计十锭，内有‘紫玉光’两锭”的记录。我指尖在“紫玉光”三字上微微停顿，随即抬起头，对侍立一旁的广储司主事太监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好奇的笑容：“王公公，这‘紫玉光’墨，本宫似乎在哪本杂记上见过提及，说是前朝宫廷御用，极为罕见，可是真的？”
那王公公见我问起，忙躬身赔笑：“回婉仪娘娘，娘娘真是博闻强识。这‘紫玉光’确是古墨名品，制法失传已久，这两锭还是库中旧藏，此次清点才重新登记入册的，稀罕得紧。”
“哦？竟是库中旧藏？”我适时地流露出更浓的兴趣，放下清单，语气温和，“本宫平日闲暇也喜练字，对这等古物最是好奇。不知可否一观？也好开开眼界。”
“这……”王公公略显犹豫，但见我位份在此，又只是看看，便点头哈腰道，“娘娘稍候，奴才这就去取来。”说罢，转身吩咐手下小太监去库房取墨。
等待的间隙，我状似无意地环顾衙署，目光扫过那些伏案工作的官员，并未刻意寻找李德明，但眼角的余光却已锁定了那个坐在靠窗位置、穿着五品郎中官服、面容精瘦、眼神略显闪烁的中年男子。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假装忙碌。
很快，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锦盒过来。王公公亲自打开，里面是两锭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墨锭，色如紫玉，光泽内蕴，果然非同凡品。我拿起一锭，依着端嫔所教，仔细端详其纹路，轻嗅其淡雅香气，口中赞道：“果然名不虚传，纹如牛毛，色似紫玉，触手温润，确是上品。听闻此墨用料极为讲究，需用古松烟炱，辅以珍珠、麝香等名贵药材，捣练万杵方成，写出的字迹历久弥新，墨香不退。”
我这番颇为内行的点评，让王公公有些惊讶，连声道：“娘娘真是行家！奴才等只知其名，哪知这许多讲究。”
这时，我才仿佛刚刚注意到窗边的李德明，转向他，语气带着请教之意：“李郎中素来雅好文墨，想必对此道更有心得吧？本宫这点浅见，怕是班门弄斧了。”
李德明没料到我会突然点名，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躬身道：“婉仪娘娘过谦了。娘娘见识不凡，下官佩服。这‘紫玉光’确是墨中神品，只可惜存世极少，能得一见已是缘分。”他话语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警惕与探究。
我微微一笑，将墨锭放回锦盒，叹道：“是啊，如此佳物，若能用以临帖，定是人生快事。可惜本宫笔墨拙劣，倒是糟蹋了。听闻李郎中文采斐然，书法更是颇有造诣，若能得此墨，才是相得益彰。”我刻意捧他，观察他的反应。
李德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但随即掩饰道：“娘娘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只是平日闲暇喜好收集把玩些旧墨罢了，谈不上造诣。”他嘴上谦逊，但提到“收集把玩”时，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哦？李郎中也喜好收藏古墨？”我顺势接话，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倒是巧了。本宫前些时日整理旧书，偶得一本前朝《墨谱》，上面记载了不少失传的古墨制法与典故，正愁无人探讨。不知李郎中可愿指点一二？”我抛出了诱饵，那本子虚乌有的《墨谱》。
李德明果然上钩，眼中闪过一丝热切，但依旧谨慎：“娘娘厚爱，下官荣幸之至。只是……下官职责在身，恐不便时常打扰娘娘清修。”
“无妨。”我摆摆手，语气轻松，“不过是闲时探讨，何必拘礼。况且，本宫协理宫务，与广储司打交道的时候也多，正好借此机会向李郎中请教些实务。比如这文具采买，何种品质为宜，何种价格公允，本宫心中也好有个底，免得被下面人糊弄了去。”我将话题自然地从风雅之事引向了公务，合情合理。
李德明听我提及公务，警惕似放松了些，点头道：“娘娘思虑周全。既是如此，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又闲谈了几句关于墨品和采买流程的闲话，我便起身告辞，临走前，特意对李德明道：“那本《墨谱》，本宫回去便让人抄录一份，改日送至郎中处，还请郎中不吝赐教。”
李德明连忙躬身应下。整个过程，我表现得如同一个对文墨颇有兴趣、又想在宫务上有所作为的年轻妃嫔，好奇、谦逊，又不失位份的矜持，没有流露出任何超出常理的关注。
回到长春宫，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湿透。第一步，接近李德明，算是顺利迈出了。他对古墨的痴迷，果然是其弱点。
接下来的几日，我让挽月寻了本内容相近的杂记，稍作修改，伪造成那本所谓的《墨谱》抄本，派人送去了广储司李德明处。同时，我在处理宫务时，刻意找了几次无关痛痒的由头，召李德明来回话，每次都会“顺便”问及一些墨品知识或采买细节，逐渐建立起一种看似自然的、以上官请教下官的公事往来关系。
李德明起初仍存戒心，但见我每次问询都合情合理，且对他关于墨品的见解表现出真诚的赞赏（这赞赏半真半假，我确实恶补了不少知识），他的态度渐渐缓和，甚至开始主动与我谈论起他收藏的其他古墨，言语间不乏得意。
时机渐渐成熟。这日，我再次召他来回话，事毕后，并未让他立刻离开，而是吩咐宫女看茶，似是随意闲聊般问道：“李郎中收藏如此之丰，想必结识了不少同好雅士吧？宫外如今可有什么制墨名家？或是有什么有趣的墨品流通？”
李德明品着茶，谈兴正浓，闻言笑道：“回娘娘，如今宫外制墨，虽不及前朝鼎盛，但也有几位大家。至于同好，倒是认识几位，多是些清闲的文人雅士，或是……嗯，一些经营文房四宝的老字号东家，时常互通有无。”他话到嘴边，似乎意识到什么，将“某些有身份的”含糊带过。
我心中一动，经营文房四宝的老字号东家？这或许是条线索！皇庄的管事，为了掩人耳目，很可能利用类似的商业身份做掩护。
“哦？老字号东家？”我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像‘翰墨斋’、‘文林阁’那样的？”
“娘娘也知道这些字号？”李德明有些意外，随即道，“正是。不过下官结识的，多是些规模稍小、但颇有底蕴的，比如城南的‘松烟阁’，东市的‘古韵轩’，他们的东家都是懂行之人，时常能收到些好东西。”他如数家珍，却唯独没有提到可能与皇庄相关的字号。
我不动声色，继续引导：“看来李郎中交友广阔。想必与这些东家，不仅有笔墨往来，平日也会书信交流心得吧？倒是风雅。”
李德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打了个哈哈：“偶尔有些书信，多是谈论墨品，算不得什么风雅。倒是前几日，‘松烟阁’的程东家还托人给下官带话，说新得了一款宋代遗存的‘桐油烟’，邀下官得空去品鉴呢。”他似乎想转移话题。
“桐油烟？那可是好东西。”我顺着他的话赞道，心中却记下了“松烟阁程东家”这个信息。端嫔让我留意的“书信往来”和“代购物品”，这“托人带话”邀约品鉴，算不算一种联系？
又闲聊片刻，我便让他退下了。这次谈话，收获有限，但“松烟阁程东家”这个名字，成了一个潜在的突破口。然而，如何核实这个程东家是否与皇庄有关？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正当我苦思如何将这一线索传递给端嫔时，机会却自己送上了门。这日，内务府送来一批各宫秋季份例的丝绸样本，请贤妃、德妃与我一同过目选定。在贤妃的景仁宫，我们三人正对着样本品评，端嫔竟也来了，说是太后让她来看看，有无适合做佛前帷帐的料子。
四人齐聚，场面看似和谐。选定料子后，贤妃留大家用茶。闲谈间，不知怎的提到了京城各家商铺的货品优劣。我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接话道：“说起商铺，前儿听广储司的李郎中提起，城南有家‘松烟阁’，的文房四宝很是不错，尤其古墨，颇有收藏价值。臣妾还想着，日后若需添置笔墨，或可留意。”
我说话时，目光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轻轻敲击了三下，这是端嫔之前约定的、表示“有信息需传递”的暗号。
端嫔正端起茶盏，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神色，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贤妃和德妃也未在意，话题很快转向别处。
但我看到，端嫔放下茶盏时，小指极其轻微地在我这边的桌面上点了一下。这是收到信号的回应！
次日，我去给太后请安后，回长春宫的路上，“偶然”遇见了正在采撷桂花的瑾汐姑姑。交接篮子的瞬间，一个揉成米粒大小的蜡丸滑入了我的掌心。
回到西配殿，我捏碎蜡丸，里面是端嫔的字迹：“松烟阁，程瀚，查。”
果然！端嫔收到了我的信息，并且立刻给出了指令：查这个程瀚！她果然有能力动用宫外的力量！
我心中既激动又紧张。这条暗线，终于开始运转了。然而，查一个宫外商贾，绝非易事，且风险极大。端嫔会如何着手？我又该如何配合？
就在我忐忑等待进一步消息时，广储司那边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动静：李德明告假了！理由是其母染恙，需出宫探望三日！
在这个节骨眼上告假？是巧合，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宫外的“程东家”那边，有什么动静需要他亲自去处理？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上我的心头。这墨里的乾坤，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加深邃难测。前方的路，迷雾重重，而我已经踏入了这片危险的领域，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