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春”后堂密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浑浊的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长明灯的火苗微弱地摇曳,将墙壁上斑驳的影子拉扯成鬼魅般的形状。沈清漪瘫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先前强行催动玄天鉴、几乎耗尽生命本源的代价,此刻如同迟来的风暴,狠狠反噬着她的身体。经脉枯竭,丹田空乏,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但她的目光,却如同焊丝一般,牢牢锁在不远处木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阿尔丹静静地躺着,盖着干净的薄被,先前那骇人的青紫色已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上好的宣纸,脆弱得一触即破。她眉心那点幽蓝印记依旧存在,却不再散发刺骨寒芒,只是静静地烙印在那里,如同一个神秘而冰冷的符号。最让沈清漪心脏揪紧的是,女儿的呼吸虽然平稳悠长,却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膛的起伏微不可见,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木易先生说寒毒暂抑,心脉稳住,但这“稳住”,更像是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悬于一线之间。
木易老人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枯瘦的手指依旧搭在阿尔丹纤细的手腕上,闭目凝神,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久久没有言语。胡军医侍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地看着木易的脸色,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密室中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沈清漪自己那沉重如风箱般的心跳声。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漫长如凌迟。沈清漪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女儿往日天真烂漫的笑脸,闪过赵擎坠入冰眼前那决绝的眼神,闪过澶州城冲天而起的火光与爆炸……巨大的悲痛、无边的悔恨、以及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反复撕扯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她紧紧攥着袖中那面布满裂纹、触手依旧残留着一丝诡异温凉的玄天鉴,指甲几乎要嵌进镜框之中。这面镜子,救了阿尔丹,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谜团与不安。
就在沈清漪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时,木易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他收回手,脸上疲惫与困惑交织的神色并未散去。
“娘娘,”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公主殿下……暂时无性命之忧了。”
短短一句话,如同赦令,让沈清漪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复苏,一股混杂着巨大庆幸与后怕的战栗席卷全身,她身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连忙用手死死撑住地面。
“但……”木易话锋一转,神色愈发凝重,“情况……远比老朽预想的更为复杂诡异。”
沈清漪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强撑着直起身子:“先生请讲!”
木易指了指阿尔丹眉心的印记,又看了看沈清漪手中的玄天鉴,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玄天鉴之力,确实暂时压制并疏导了公主体内狂暴的‘冰髓寒毒’,护住了心脉本源。然而,这并非驱散,更非化解……而是……一种奇异的‘共存’与‘封印’。”
“共存?封印?”沈清漪不解。
“正是。”木易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组织难以理解的词汇,“那股至阴至寒的冰裔之力,并未消失,只是被镜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强行约束、压缩,封印在了公主的丹田深处以及……这眉心印记之中。而镜中似乎还有另一股至阳至和的气息,形成了一层极其微薄、却坚韧无比的‘薄膜’,包裹着那被封印的寒毒,勉强维持着平衡。”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此法闻所未闻,凶险无比。这平衡脆弱至极,如同在刀尖上起舞。公主年幼,经脉神魂皆弱,长期承载这两股极端力量的封印,本身就是巨大的负担,恐会折损寿元,影响心智成长。而且,一旦这平衡被打破,无论是外力冲击,还是公主自身情绪剧烈波动,都可能引动封印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沈清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冰水。活下来了,却是以这样一种……禁锢的、充满隐患的方式活下来?
“可有……彻底化解之法?”她声音颤抖地问。
木易沉重地摇了摇头:“难,难如登天。除非……能找到真正阴阳调和、滋养本源的天地灵物,或是有大能者以无上法力,徐徐化去寒毒根基,再辅以固本培元的圣药,慢慢温养,或许经年累月,方有一线生机。而且,公主这‘冰裔’之体,似乎……已被彻底激发,未来福祸,难料啊。”
希望之后,是更深的绝望。沈清漪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难道她的阿尔丹,此生都要与这可怕的寒毒为伴,活在随时可能爆发的阴影之下吗?
就在这时,密室门被轻轻叩响,秦风压抑着激动与急切的声音传来:“娘娘!木先生!有紧急消息!”
沈清漪猛地睁开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哑声道:“进。”
秦风推门而入,一身夜行衣沾满露水,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中却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看了一眼榻上的阿尔丹和虚弱的沈清漪,迅速单膝跪地,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娘娘!北边来的消息!是关于……是关于镇国公的!”
赵擎!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沈清漪死寂的心湖中炸开!她霍然起身,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形,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变调:“他……他怎么样了?!快说!”
秦风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也难以相信即将说出口的话:“澶州城破之后,慕容锋和李贽的联军清理战场,搜寻……搜寻镇国公的……遗体。”他顿了顿,避开那个残忍的词,“但是,他们搜遍了行辕废墟,甚至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到!”
沈清漪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丝微弱到不敢奢望的火苗骤然点燃:“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秦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而且,有不止一队的溃兵和侥幸逃出的百姓声称,在城破那日,看到行辕爆炸的中心,有……有刺目的金光冲天而起,隐隐有龙吟之声!随后,似乎有一道模糊的金色流光,向西北方向遁去!慕容锋和李贽闻讯,又惊又疑,已派出大量精锐往西北方向追查,但至今……毫无所获!”
金光?龙吟?遁走?
沈清漪如遭雷击,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是了!是玄天鉴最后爆发的异象!是赵擎体内那不受控制的神力!他……他真的可能没有死?!在那场毁灭性的爆炸中,他或许……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逃脱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晕厥,巨大的喜悦与更深的担忧交织在一起,让她语无伦次:“西北……西北是昆吾雪山的方向!他……他会不会……”
“娘娘!”木易突然沉声开口,打断了沈清漪的狂喜,他脸色异常凝重,“此事蹊跷!即便镇国公真的侥幸生还,重伤之下遁走,为何不与我们联系?西北乃是雪山神殿势力范围,凶险莫测!这消息是真是假,是有人故意放出的烟雾,还是……更大的陷阱?慕容锋和李贽大肆搜寻,恐怕不止是为了确认生死,更是想得到镇国公可能带走的……东西!”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沈清漪瞬间冷静下来。木易说得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未必就是好消息。昆吾雪山,那个吞噬了太多希望与生命的地方……赵擎若真的去了那里,是求生,还是……自投罗网?雪山神殿,会放过他吗?这消息,会不会是敌人引她现身的诱饵?
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疯狂撕咬着她的心。赵擎可能还活着!这个念头让她枯萎的心重新注入了活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担忧和无力感。她此刻自身难保,阿尔丹命悬一线,如何能去雪山寻他?就算去了,面对神秘莫测的神殿和虎视眈眈的敌人,她又能有几分胜算?
“消息来源可靠吗?”她强迫自己冷静,问秦风。
“是我们在北疆军残部中发现的几个绝对可靠的暗桩拼死传出的,渠道隐秘,应非伪造。”秦风肯定道,“但正如木先生所言,真假难辨,意图不明。”
沈清漪沉默良久,目光再次落在阿尔丹苍白的小脸上,又看了看手中裂纹遍布的玄天鉴。丈夫可能生还的消息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但女儿危在旦夕的现实,却像沉重的锁链,将她牢牢拴在此地。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秦将军,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继续打探镇国公的消息,特别是西北方向的任何蛛丝马迹!但要绝对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是!”
“木先生,”她转向木易,深深一礼,“阿尔丹……就拜托您了!请您务必想办法,稳住她的情况。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珍贵,想尽一切办法去找!”
“老朽定当竭尽全力!”木易郑重回礼。
安排完这些,沈清漪走到榻边,轻轻抚摸着阿尔丹冰凉的小脸,心中已有了决断。赵擎,无论你是生是死,无论前方是希望还是陷阱,等我……等我们的女儿脱离危险,我一定会去寻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血海深仇,这破碎山河,我们一起扛!
然而,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密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守在外面的斥候压低嗓音的急报:“将军!镇外发现不明身份的高手踪迹!似乎在探查药铺!我们可能暴露了!”
追兵,终究还是嗅着血腥味,找上门了!
凤栖江南,风雨欲来。生离之痛未平,死别之影又至。前路漫漫,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