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使臣的队伍,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没有盛大的欢送仪式,只有森严的护卫“陪同”至边境。他们带走的,是一份盖上了北戎大皇子印信与大梁摄政王宝玺的、堪称屈辱的盟约,以及被削减至五百万两但依旧沉重的赔款清单。京城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市井街巷恢复了往日的喧闹,边境的烽火暂熄,持续了数月之久的战争阴云,似乎终于散去。
养心殿内,药味日渐淡去。萧绝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虽未至痊愈,但已能如常处理大部分政务,无需再长时间卧榻。他重新坐镇枢密院,批阅奏章,召见臣工,那个威严肃杀、算无遗策的摄政王似乎又回来了。然而,细心之人却能发现,在许多事务的决策过程中,他身侧总会安静地坐着新任的枢密院副使参议——安宁县主沈锦凰。
她并非只是点缀,往往在臣工禀报时凝神静听,在萧绝垂询时,能条分缕析地陈述己见,其视角之独特、判断之精准,常令在场的老成之臣暗自心惊。两人的配合愈发纯熟,一个眼神交汇,便能明了对方未尽之意。萧绝在台前总揽全局,沈锦凰在旁查漏补缺,甚至在某些涉及猊卫暗线或需要锐意突破的领域,已隐隐由她主导。他们成了朝堂之上一对无人能替代的、紧密互补的掌权者。
然而,维系这暂时平静的根基,却依旧脆弱——龙榻上的皇帝,依旧昏迷不醒。
这一日,太医院院正颤巍巍地前来禀报,言辞谨慎,却透出一丝微妙的信息:“陛下脉象较前段时日更为和缓,体内淤塞似有化开之兆,手指偶有微动……此乃……乃生机回转之象。然,究竟何时能醒,臣等……实难预料。”
此言一出,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一块巨石。
萧绝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淡淡道:“知道了,用心调理。”
沈锦棠在一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则消息背后所牵动的暗流。皇帝的好转迹象,对萧绝而言,是兄长病情可能的转机,但对其余势力,尤其是东宫,意义则截然不同。
果然,东宫一系对此反应迅速而“热切”。太子萧承煜亲自前往太医院关切询问,并以此为由,加大了对礼部、工部事务的“协理”力度,频频召见相关官员,展现出储君应有的“责任感”与“孝心”。他不再急于求取监国之权,转而开始扎实地经营自己的势力范围,积攒人望。那些围绕在太子身边的老派臣工和宗室,腰杆似乎也悄然挺直了几分,看向沈锦凰的目光中,探究与隐晦的挑战之意更浓。
皇权的最终归属,这柄悬于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因皇帝这一丝微弱的好转迹象,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牵动人心。
沈锦凰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潜藏的压力。她深知,萧绝的权威固然能暂时压制一切,但若想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真正立足,乃至实现更多目标,必须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可靠的力量和清晰的方向。
利用“参赞军机”的职权之便,她开始更加系统性地梳理和整合猊卫的力量。巽风被正式擢升为她的副手,负责日常管理与情报汇总。她重新调整了猊卫内部的部分架构,增设了对京中各派系、尤其是东宫及相关宗室、官员的常态化监察职能。同时,她并未放松对睿王、北戎残余势力的追查,那些尚未暴露的暗桩,如同毒蛇隐匿在暗处,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名单上的人,要盯紧,但不必打草惊蛇。”她对巽风吩咐,目光锐利,“我要知道,除了已知的,还有谁,在暗中与东宫往来过密,又有谁,可能脚踩两条船。”
另一方面,她身世的阴影始终未曾真正散去。金殿之上,无人再敢明面提及,但这始终是她立足朝堂最易被攻击的弱点。她动用了手中一切可用的资源,暗中继续追查那条断掉的线索。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年可能知情的旧宫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这关乎她的来历,更关乎她的未来。
夜色深沉,她独坐于猊卫衙署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案头,一边是猊卫送来的密报,一边是关于她身世调查的零碎卷宗。她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前方是太子及其党羽的虎视眈眈,身边是潜藏的冷箭,身后还追索着过往的迷雾。但她眼神坚定,并无畏惧。
沈锦棠摒退左右,独自登上宫中一处最高的阁楼。夜风拂过,带着初冬的微寒,吹动她官袍的衣袂。她凭栏远眺,脚下是万家灯火的京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巍峨森严的宫阙,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权力之网。
不过短短数月,她已从那个需要隐忍负重、在复仇火焰中挣扎的孤女,成为了执棋之人。安宁县主,枢密院副使参议,猊卫的实际掌控者……一个个头衔,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险阻。
扳倒睿王,逼和北戎,这些都只是撕开了笼罩在她命运上的第一重黑幕。真正的权斗之路,那关乎个人存亡、派系兴衰乃至帝国走向的宏大棋局,如今,才算是真正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能穿透夜色,落向养心殿的方向。那个与她命运紧密相连、亦师亦友亦是她此刻最坚实依靠的男人,正在那里。他们之间,有知遇之恩,有并肩之情,或许,还有些许超越这一切的、未曾言明却彼此心照的牵绊。
前路漫漫,暗潮汹涌,但她已非孤身一人。
沈锦凰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眸光沉静如水中映出的寒星,锐利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