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坡上的官军营寨,如同在嘉陵府咽喉处钉下的一根铁楔,虽未立刻攻城,但其存在本身,便是无时无刻的威慑。沈锦凰并不急于进攻,她深谙“围城必阙”之理,更明白攻心为上。官军每日操练,号角嘹亮,旌旗招展,尤其是那几门擦拭得锃亮的火炮,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被刻意摆放在显眼位置,挑衅般地对着嘉陵府城头。
与此同时,沈锦凰下令将缴获的、盖有齐王印信的谋逆文书抄录数百份,由箭术高超的斥候趁夜射入城中。更有被俘后经过教育、真心归降的叛军士卒,被派往城下喊话,陈述齐王罪状,宣扬朝廷仁德,许诺弃暗投明者不仅既往不咎,还可论功行赏。
这些举措,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因围城而本就人心惶惶的嘉陵府内迅速蔓延。城中粮价一日数涨,谣言四起,军心浮动。齐王虽以高压手段弹压,将数名“散播谣言”、“动摇军心”的士卒当众斩首,并将一些素有清望、可能心向朝廷的士绅官员“请”上城头观战,试图以此威慑,但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依旧不可抑制地在城墙内外滋生。
齐王萧锐坐困愁城,往日的儒雅从容早已被焦躁和暴戾取代。他如同笼中困兽,在王府大殿内来回踱步,眼中布满血丝。殿内气氛压抑,幕僚和将领们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废物!都是废物!”萧锐猛地将案几上的文书扫落在地,声音嘶哑,“区区数千人马,就把你们吓破胆了吗?!城中有兵有粮,城高池深,为何不敢出城一战?!”
一名将领硬着头皮道:“王爷息怒!非是末将等怯战,那沈锦凰用兵狡诈,善于设伏,且城外地势对其有利,我军若贸然出击,恐中其奸计啊!不如固守待援……”
“待援?援兵从何而来?!”萧锐厉声打断,“南面被沈渊老儿缠住,东面水路被断,北面……北面就是这该死的沈锦凰!哪里还有援兵?!”
他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北方,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危险的光芒:“不能再等了!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阴沉得可怕:“沈锦凰不是想攻心吗?好!本王就让她攻!传令下去,明日午时,将牢中关押的那些冥顽不灵、与朝廷暗通款曲的官员及其家眷,全部给本王押上北城城头!”
幕僚闻言一惊:“王爷,您这是要……”
“他们不是心向朝廷吗?不是盼着王师吗?”萧锐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狞笑,“本王就让他们在城头上,好好看着他们的‘王师’,是如何见死不救的!本王要当着沈锦凰和所有官军的面,将这些逆臣贼子,一个一个,扔下城楼!看她能奈我何!”
此令一出,殿内众人皆感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此举太过酷毒,无异于自绝于士林民心!但看着齐王那疯狂的眼神,无人敢再劝。
翌日午时,天色阴沉,寒风凛冽。嘉陵府北城城头,气氛肃杀。数十名被绳索捆绑、衣衫褴褛的官员及其家眷,包括妇孺老幼,被凶神恶煞的叛军士卒强行推搡到垛口前。哭声、求饶声、怒骂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心碎。城下,官军营寨寂静无声,所有将士都看到了这令人发指的一幕,无不目眦欲裂,紧握兵刃。
齐王萧锐身着王袍,出现在城楼最高处,他俯瞰着城下的官军营寨,运足内力,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传遍四方:“沈锦凰!你看清楚了!这些,就是背叛本王、私通朝廷的下场!你不是自诩仁义之师吗?你不是要救民于水火吗?今日,本王就在你眼前,行刑!看你如何救他们!你若有种,便来攻城啊!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在城墙内外回荡,充满了绝望的歇斯底里。
官军阵中,群情激愤。韩擎、霍刚等将领纷纷请战,要求立刻攻城,解救无辜。
沈锦凰立马于阵前,银甲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光。她面甲下的脸庞冰冷如霜,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看着城头上那些绝望的面孔,听着齐王丧心病狂的狂笑,一股滔天怒焰在她胸中燃烧。她恨不得立刻挥军攻城,将齐王碎尸万段!
但她不能。
她深知,这是齐王的激将法,是陷阱。叛军必在城下布置了重重防御,就等着她因愤怒而失去理智,一头撞上去。
就在这时,城头上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臣,似乎是某个被囚官员的父亲,猛地挣脱了束缚,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城下官军的方向嘶声呐喊:“将军!不可中计!勿以我等老朽残躯,误了国家大事!诛杀国贼,以正乾坤——!”
话音未落,一名叛军士兵已恶狠狠地一刀柄砸在他后心,老人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倒地。
“爹——!”一名被绑的官员发出凄厉的哭嚎。
这一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官军将士的心上,也砸在了沈锦凰的心上。悲痛、愤怒、屈辱……种种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猛地抬起手,制止了身后骚动的军队。面甲下,她的眼神由剧烈的波动,逐渐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那是一种将滔天怒火压缩到极致后的可怕平静。
她没有看城头,而是缓缓扫过身后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耳中:“今日之辱,我等……铭记于心。”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冰窖中捞出:“齐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此仇,必报!此贼,必诛!”
她猛地调转马头,面向全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但非此刻!我等肩上,背负的是平定西南、收复河山之重任!岂能因一人之狂悖,而置万千将士性命于不顾,堕入贼寇彀中?!”
“传我将令!全军后撤一里!弓弩手戒备,严防敌军出城偷袭!”
命令下达,军令如山。尽管心中悲愤难平,将士们依旧依令而行,整个军阵开始有条不紊地向后移动,阵型丝毫不乱。
城头上,齐王看着官军非但没有攻城,反而开始后撤,脸上的狂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策落空的愕然与更深的暴怒。他没想到,沈锦凰竟能隐忍至此!
沈锦凰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吞噬了无数无辜生命的城池,以及城楼上那个疯狂的身影,将今日所见所闻,深深烙印在心底。
困兽之斗,凶残更甚。但这笔血债,她记下了。待到城破之日,必让这嘉陵府,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