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夏日在一片蒸腾而上的蓬勃生机中走向深处。盐铁新政的根基既固,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街市间,来自天南地北的货品愈发琳琅满目,得益于榷场税收和盐铁之利,都护府有了足够的财力修缮道路、疏浚河道,商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畅通。田间地头,新式铁制农具的普及使得垦殖效率大增,加上去岁免税的恩泽,农夫们脸上多了几分对秋收的期盼。军营之中,兵甲鲜明,操练的呼喝声震天动地,新补充的兵员在老兵的带领下,迅速褪去青涩,眼神中开始凝聚起边军特有的坚毅与杀气。
沈锦凰并未满足于此。她深知,武备与民生固然是立身之本,但长久的稳固,更需要人才的支撑。北境苦寒,文教向来不兴,有才之士多流向富庶的中原。以往边将治军,也多倚重武力,于文治教化上有所欠缺。
这一日,沈锦凰召见了卢湛及几位新近投效、颇通文墨的属官。她将一份亲手拟定的条陈推至案前,上面赫然写着《北庭兴学令》草案。
“北境之地,民风彪悍,固然可成悍卒,然欲行长治久安,非独恃武力可成。”沈锦凰目光扫过众人,“本都护意,于龙城设立‘北庭书院’,广纳北境子弟,无论出身寒微,凡有心向学、资质尚可者,皆可入学。授以经史、算学、律法、乃至舆地、兵略实学。所需费用,由都护府一力承担。”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此举可谓开北境之先河!以往边地即便有学塾,也多是豪门私设,寒门子弟难以企及。大都护这是要打破门第之见,为北境培养真正属于自己的人才根基!
一位年长的属官迟疑道:“大都护心怀远略,下官敬佩。只是……此举耗费必巨,且所授之学若涉及兵略舆地,恐引人非议,称我都护府……有养士自重之嫌。”
沈锦凰神色不变:“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北境需才,尤其是通晓边务、明辨是非之才。若因惧怕非议便固步自封,北境何时才能真正自强?至于耗费,”她顿了顿,“府库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培育人才,便是最值得的投资。此事,本都护意已决。”
她随即下令,由几位属官负责筹办书院事宜,选址、聘请教习、制定学规章程,需尽快落实。同时,她也下令在各州郡张贴告示,阐明兴学之意,鼓励适龄子弟报名。
就在北庭书院紧锣密鼓筹备之际,卢湛带来了两份截然不同的消息。
一份来自边境。猊卫暗桩拼死传回情报,秃发叱罗并未因前番骚扰受挫而放弃,反而在王庭内积极活动,游说北戎大汗,称大周北境看似稳固,实则因新政内部分歧暗藏,主张集结兵力,趁秋高马肥之时,再行南犯。且此次,秃发叱罗似乎格外关注龙城方向的军政细节,尤其是……沈锦凰本人的动向。
另一份,则来自京城。通过隐秘渠道,卢湛获悉,太皇太后近日于宫中设宴,款待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与翰林院老臣。席间言语,虽未明指,却多次提及“祖宗之法”、“嫡庶正统”,并对皇帝萧琰“日渐康复”的龙体表示欣慰,言下之意,耐人寻味。更有风声传出,太皇太后有意在皇帝“圣体大安”后,下旨召各地藩王及重臣入京朝贺,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北庭大都护沈锦凰。
内外的压力,似乎同时向着龙城汇聚而来。北戎磨刀霍霍,意图趁虚而入;京城则欲以“正统”和“礼法”为名,行调虎离山、甚至鸿门宴之实。
沈锦凰听完禀报,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书院筹备,进展如何?”
卢湛一愣,答道:“选址已定,就在龙城东南原一处废弃的官署,正在修缮。教习也已初步物色了几位,皆是北境本地素有清名的学者,以及几位退役的老参军,可授兵略舆地。只是……报名学子,目前还不多,多是些家境贫寒、别无出路的少年,世家子弟,观望者众。”
“无妨。”沈锦凰淡淡道,“雏凤清声,未必需要百鸟朝贺。有一个,便教一个。告诉那些教习,不必拘泥经义,多讲些北境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多教些实用的算学律法。我要的,是能知北境、爱北境、愿为北境效力之人。”
秋日的第一缕凉风悄然拂过龙城头。校场上,新兵操练的呼喝声愈发雄壮;东南隅,北庭书院的修缮工程已近尾声,朗朗读书声似乎已可期;都护府内,关于秋防的部署、关于应对京城可能旨意的预案,也在有条不紊地制定。
沈锦凰独立于院中,仰头望着一行南迁的雁阵。北境的天空,高远而清澈,却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肃杀季节。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就在这个秋天。
秃发叱罗的威胁,她可以用刀剑应对;京城的诏令,她可以借故拖延。但北境的长远未来,终究要寄托在那些正在书院中萌芽的年轻生命身上,寄托在她所推行的、旨在打破陈规、激发活力的新政之上。
雏凤虽幼,其声已清。她相信,假以时日,这些在北境沃土上成长起来的新生力量,必将发出震动天下的清越之声。而她要做的,便是在风雨来临之前,为这些雏凤,撑起一片足够他们振翅试飞的天空。前路艰险,但她目光坚定,心中已有定计。无论来自北方还是南方的风暴,她都必将迎风而上,在这片她亲手守护并开始塑造的土地上,写下属于她的、不可磨灭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