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尘雨轩治疗室内。
顾辞捻动银针,目光落在时清屿眼下的乌青上,微微蹙眉:“王爷,您肝火有些旺,且思虑过甚,昨夜想必未能安眠。长此以往,于经脉恢复有碍,需放宽心,按时歇息才是。”
时清屿本就因昨夜而心烦意乱,此刻被顾辞点破,更是觉得面上无光,仿佛连这“庸医”都在看自己的笑话。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薄唇紧抿,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能让空气凝结。
顾辞仿佛毫无所觉,手下行云流水,甚至略带好奇地随口问了一句:“说起来,今日怎不见王妃?可是宫中事务尚未处理妥当?”
此话一出,侍立在角落的福安和影一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两人不约而同地垂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心中疯狂呐喊:顾大夫!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没看见王爷的脸已经黑得像锅底了吗?!
时清屿猛地抬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射向顾辞。
他这是什么意思?王妃未归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们有这么熟吗?
一股混杂着嫉妒、憋屈和愤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他死死攥住身下的锦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压下将那根根银针尽数拔出的冲动。
胸腔剧烈起伏,昨日种种不堪回首的等待画面再次涌现——
昨日,墨渊斋。
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某人周身的低气压。
时清屿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本兵书,目光却久久未曾移动分毫。
下午他好不容易熬完了与顾辞那“相看两厌”的“酷刑”后,他便一直维持着这个状态。
福安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盅炖得恰到好处的血燕粥进来,觑着主子的脸色,轻声劝道:“王爷,这晚膳一直温着呢,您好歹用些吧?王妃在宫里,有皇后娘娘照应,定是周全的,定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多事!”时清屿冷声斥道,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又瞟向了门口。
她答应过会早去早回……定是那苏晴雪又生事端!皇兄也是,为何总让她去应付那些腌臜事!
他固执地不肯动筷,仿佛只要他等着,她就会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清冷的药香,出现在那片暮色里。
他甚至暗中吩咐了小厨房,将几样她喜欢的清淡小菜温了又温。
福安看着自家王爷那紧抿的唇线和明明在意却死不承认的模样,心下暗叹。
王爷这分明是彻底栽进去了,偏偏自己还不自知,或是知道了也不肯认。往日何曾见过他为谁如此茶饭不思、固执等待?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影一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神色间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
“何事?”时清屿目光倏地扫过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影一垂下头,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回王爷,刚收到凤仪宫易嬷嬷派人传来的口信,皇后娘娘留王妃在宫中叙话,今夜……便不回来了,让王爷自行安歇。”
他说完,几乎能感觉到周遭空气瞬间凝固。
时清屿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书页被他无意识的力量捏得皱起。
他半晌没有出声,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动,映出一片翻涌的暗沉。
不回来了……她要留在凤仪宫过夜……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是愤怒,还是被忽视的刺痛,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比下午面对顾辞时,更甚百倍。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小几应声裂开一道缝隙。
“王爷息怒!”福安和影一齐齐叩首。
时清屿死死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暴跳,过了许久,那骇人的戾气才被他一点点强行压回眼底,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松开血肉模糊的掌心,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退下吧。”
影一和福安如蒙大赦,连忙退下,留下他一人在这骤然变得空旷冰冷的书房里,独自品尝着这噬心的滋味。
露柚凝……
他在心中一遍遍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
你终究……还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那一夜,墨渊斋主屋的烛火,亮了整宿。
回忆至此,时清屿胸口的窒闷感更重。他闭上眼,不再看顾辞那张令他烦躁的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顾大夫,专心行针。”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顾辞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专注于手下银针,仿佛刚才那句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与此同时,凤仪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宫灯璀璨,暖意融融。
时衡虽神色惯常的威严,但目光落在谢袅袅身上时,总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暖意。他用完膳,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坐在一旁,看着露柚凝为谢袅袅轻轻按摩着有些浮肿的小腿。
“太医署新进了些血燕,朕已吩咐他们每日炖了送来,你需按时用。”时衡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谢袅袅撅了撅嘴,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陛下,日日都是这些,臣妾都腻了。就不能换点别的?”
“胡闹,”时衡眉头微蹙,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对你和皇儿都好,再腻也得用。”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下首,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苏晴雪,看准时机,柔柔开口,目光盈盈地望向时衡,仿佛他是唯一的主心骨:“陛下所言极是。皇后娘娘,陛下这都是为了您和龙嗣着想啊。这血燕最是温补,娘娘即便胃口不佳,为了小皇子,也当勉力用一些才是。”
她语气恳切,姿态温顺,仿佛全然站在皇帝一边,为他分忧劝解,那姿态,不经意间竟流露出一丝仿佛她才是能与皇帝并肩、理解他苦心的意味。
时衡闻言,目光淡淡扫过苏晴雪,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停留,便又回到了谢袅袅身上,只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更多的注意力显然仍在皇后是否听话用补品上。
那无视的态度,比直接的呵斥更让苏晴雪难堪。
谢袅袅更是连眼皮都未抬,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一般,只对着时衡继续讨价还价:“那……那臣妾明日想吃蟹粉酥!”
“蟹性寒凉,不可。”时衡断然拒绝,语气却带着纵容。
“就一小块……”
“半块也不行。”
帝后二人旁若无人地低语,将苏晴雪那番“体贴入微”的劝解彻底晾在了一边,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谢袅袅含笑睨了苏晴雪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她并未接苏晴雪的话,而是就着时衡的手吃了个蜜橘,才慢悠悠地对易嬷嬷道:“本宫有些乏了,苏小姐也站了许久,看座吧。”
易嬷嬷搬来一个绣墩,位置却离凤榻颇远。
苏晴雪袖中的手紧了紧,面上依旧温婉谢恩,款款坐下。
露柚凝垂眸,专注着手下的动作,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苏小姐,倒是会抓时机,是想试图营造与陛下立场一致的假象,离间帝后?
手段虽不算高明,却胜在脸皮够厚,无孔不入。
她心中冷笑,警惕性更高。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间,鼻尖忽然掠过一丝极淡、极不和谐的异香。
那香味清冷幽微,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甜腻,绝非皇后宫中常用的、宁神静气的安神香,也不同于任何她熟悉的香料。
她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殿内。
最终,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来源,被她锁定在——苏晴雪腰间悬挂的那个绣工精致、看似普通的荷包上。
这香气……绝非寻常花卉或香料!
身为医者,她对气味极为敏感。
皇后有孕,凤体初愈,宫内最忌不明香料。
这苏晴雪,将此物带入凤仪宫,是无心之举,还是……别有用心?
她面上不动声色,继续为皇后按摩,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看来,这位苏小姐,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按捺不住了。
这看似平静的凤仪宫,恐怕暗藏着更深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