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屿那番近乎誓言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在露柚凝心中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波澜。
她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辩的专注与坚定,一直强忍着的、混杂了恐惧、委屈与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泪意,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化作两颗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那泪珠晶莹,在微弱的灯火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滴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时清屿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他见过她的冷静,见过她的疏离,见过她的坚韧,甚至见过她隐忍的愤怒,却独独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这无声落下的泪,比任何哭诉和指责都更让他心慌意乱,仿佛有无数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口,带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酸疼。
她哭了……是因为本王说错话了?还是……那该死的噩梦?
他向来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
他想替她拭泪,又恐唐突了她;想说些安慰的话,搜肠刮肚却发现那些战场上激励士气或者朝堂上绵里藏针的言辞,在此刻全然无用。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有些慌乱地操控轮椅又靠近了些,笨拙地抬起手,似乎想碰触她,却又在半空停住,最后只是有些生硬地、干巴巴地挤出几句话:“你……你别哭。噩梦都是假的,当不得真。有本王在,无人能伤你分毫……若是,若是那梦境实在可怖,本王……本王可以在此守着你,直到你入睡。”
他话语断续,词不达意,甚至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意味。
那张平日里冷峻非凡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紧张与无措,哪里还有半分靖王爷的威严。
露柚凝原本沉浸在那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身份秘密可能被窥破的后怕中,冷不防看到他这副全然不符合人设的、近乎笨拙的慌乱模样,听着他那小心翼翼又毫无章法的安慰,心口那团郁结的酸涩与惊惧,竟奇异地被冲散了些许。
一股莫名的、带着些微涩意的暖流涌上,她忍不住“噗嗤”一声,极轻地笑了出来。
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水微漾,虽然眼角还挂着泪珠,却瞬间点亮了她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时清屿看着她这含泪带笑的模样,又是一愣,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全身。
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将她此刻模样深深镌刻在心底的冲动油然而生。
“你……你笑什么?”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耳根竟微微有些发热,语气却下意识地放得更柔。
“没什么……”露柚凝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复杂的情绪,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微哑,却轻松了不少,“只是觉得,王爷安慰人的方式……很别致。”
时清屿被她这话噎了一下,有些懊恼,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闷声道:“本王……从没安慰过人。”尤其是女人。
屋内尴尬又暧昧的气氛,似乎随着这一哭一笑,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厚重冰墙,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有微弱的光和暖意,渗透了进来。
这一夜的后半程,时清屿竟真的守信,没有离开。
他只是静静坐在轮椅上,守在离床榻不远不近的地方,如同最忠诚的守卫。
露柚凝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或许是心力交瘁,或许是他存在带来的莫名安心感,她竟真的在那片均匀的呼吸声中,再次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满院落。
当福安如同往常一样,战战兢兢地前来伺候王爷起身时,却惊愕地发现,王爷竟是从王妃娘娘的暖阁外间出来的!
而且,王爷脸上虽然带着一丝倦色,但眉宇间那持续了多日的阴郁和暴戾,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平和的神情!
紧接着,更让下人们目瞪口呆的是,早膳时分,王妃娘娘竟然出现在了墨渊斋的正厅,虽然依旧选择了离王爷稍远的位置,但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冰封三尺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
虽然依旧没有太多交谈,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连空气都仿佛带着冰碴子。
王爷甚至……没有挑剔早膳的温度,也没有因为一点小事就斥责下人!
这一变化,如同春风拂过冻土,让整个墨渊斋,乃至整个靖王府压抑了许久的气氛,都为之一松。
对于终日生活在主子情绪阴影下的下人们来说,如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他们终于能稍稍挺直腰板,喘上一口顺畅气了。
福安更是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看着王爷和王妃之间那虽然微妙但确实存在的缓和迹象,他只觉得老天开眼,恨不得立刻去祠堂给祖宗多上几炷香,还想放鞭炮庆祝,只求这两位主子能一直这样太平下去才好。
之后几日,墨渊斋的氛围持续缓和。
时清屿虽然依旧忙碌,但脾气明显不再像之前那般阴晴不定,找茬的次数大大减少。
而露柚凝,在经历了那夜的情绪崩溃与得到时清屿那番意外的回答后,心绪也平复了许多。
身份的阴影依然存在,瑞王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但至少,她不再像之前那般孤立无援地沉浸在恐惧之中。
她开始更冷静地思考对策。瑞王既然起了疑心,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和力量来保护自己。
“寒羽,”这日,她将寒羽唤至跟前,神色凝重,“动用我们在宫中和瑞王府外围的眼线,我要知道瑞王近日所有动向,尤其是他与哪些方外之人、或是精通玄异之术的人有所接触。”
“是,小姐。”寒羽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另一方面,她也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体状况。
那夜的眩晕和噩梦是明确的警告。
她不再强撑,每日按时服用顾辞开的安神汤药,饮食也尽量清淡规律。
甚至,她开始在自己院中练习一些前世学过的、舒缓身心的导引术,试图重新找回身心的平衡。
时清屿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
他看到她气色逐渐好转,眉宇间的郁色也淡去了些许,心中那份莫名的牵挂,似乎也安稳了些。
他依旧不懂如何与她正常相处,只能通过这种默许她静养、吩咐厨房准备药膳的方式,笨拙地表达着他的在意。
这一日,顾辞前来复诊。
为时清屿检查完腿疾后,他看向露柚凝,温声道:“王妃近来气色好了许多,脉象也比之前平稳了些。但仍需静养,切忌再劳心劳力。”
露柚凝微微一笑:“多谢顾大夫,我记下了。”
顾辞目光在她和一旁看似不在意、实则竖着耳朵听的时清屿身上扫过,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拱手告辞。
望着顾辞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身旁这个似乎正在努力学着如何正常对待她的男人,露柚凝轻轻抚上自己的手腕。
危机并未解除,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她的心中,却仿佛有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