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清屿腿疾加剧后的烦躁与阴郁,如同低气压般笼罩着整个靖王府。
而一道突如其来的宫宴谕旨,则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中秋佳节,宫中设宴,皇室宗亲、勋贵重臣皆需携眷出席。靖王府自然也在其列。
这道旨意对露柚凝而言,颇为意外。按礼制,她作为靖王正妃,理应陪同入宫。
但以她如今在王府近乎“透明”的处境和与时清屿势同水火的关系,她原以为对方会寻个借口将她撇下,只带柳如烟去赴宴。
然而,旨意下达的当日下午,福安管家便来到了尘雨轩,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王妃娘娘,王爷吩咐,明日酉时初刻入宫赴宴,请您早作准备。”
没有征询,没有商量,只是一道冷冰冰的通知。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被带出去展示的、符合礼制的物品。
惊蛰得知后,又是气愤又是担忧。气愤的是王爷如此轻慢,担忧的是小姐在那种场合难免受委屈。
露柚凝却显得很平静。“知道了。”她对福安管家道,随后便让惊蛰准备明日要穿的礼服。
那是她大婚时按品级制备的王妃礼服,繁复华丽,厚重非常,自打入府便一直被压在箱底。惊蛰将礼服取出,仔细熏烫,看着上面精致的鸾鸟刺绣和璀璨的珠翠,忍不住叹气:“小姐,明日去宫中……”
“明日宫中,我们只需做好本分,少看少听少言。”露柚凝打断她,语气淡然,“无人理会,反倒清静。”
翌日傍晚,露柚凝换上了那身过于庄重的礼服,妆容却依旧素淡,只薄施粉黛,点缀了一支简单的珠花,与周身华丽的服饰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更衬得她面容清冷,气质出尘。
王府门前,马车早已备好。时清屿已坐在为首那辆宽敞的亲王规制的马车上,柳如烟也是盛装出席,俏生生地立在车旁,见到露柚凝出来,她脸上立刻堆起温婉的笑容,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姐姐来了。”柳如烟柔声道,“王爷已在车上等候多时了。”这话说的,仿佛她才是王府女主人。
露柚凝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走向后面那辆为随行女眷准备的、明显小了一号的马车。惊蛰扶着她上车,车厢内空间狭小,装饰简单,与前面那辆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
马车启动,驶向皇城。车厢颠簸,露柚凝闭目养神,心中无喜无悲。这种区别对待,早已是常态。
皇宫,灯火辉煌,笙歌鼎沸。飞檐斗拱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勾勒出庄严肃穆的轮廓。文武百官携着盛装的家眷,络绎不绝,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露柚凝跟在时清屿的轮椅后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清屿由侍卫推着,柳如烟则亦步亦趋地跟在轮椅旁,不时俯身与他低语几句,姿态亲昵。
他们三人形成的组合,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同情,有好奇,更有毫不掩饰的打量与窃窃私语。
“瞧,那就是靖王新娶的正妃?”
“啧啧,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了……”
“靖王身边那个,是柳尚书家的女儿吧?瞧着倒比正妃还像主人……”
“听说这位新王妃不得宠,入门就被扔在冷院子里呢……”
那些议论声细碎却清晰地飘入耳中,惊蛰气得脸色发黑,紧紧攥着拳头。露柚凝却恍若未闻,目光平静地扫过巍峨的宫殿和形形色色的人群,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宴会设在太极殿旁的麟德殿内。殿内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帝后高踞上首,接受群臣朝拜。
按照品级,靖王的席位本该颇为靠前。然而,当内侍引着他们入席时,露柚凝却发现,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时清屿席位的最后方,几乎紧挨着殿柱,位置偏僻,灯光昏暗。
而柳如烟的位置,却紧挨着时清屿的轮椅右侧,俨然是女主人的格局。
这安排,显然不是内侍的疏忽。
柳如烟虽还未嫁进靖王府,但在外人看来,柳如烟常常陪伴在靖王身旁,甚至得了时清屿的准许住进了靖王府,不是王妃胜似王妃。
时清屿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得如此荣耀柳家乐不思蜀,官途也是蒸蒸日上。众人以为柳如烟成为靖王妃是迟早的事,但被她这个将军之女横叉一脚,也是令人唏嘘的。
本来对待亲王正妃,且还有镇国将军之女这个身份,理应坐在宴会前席。可靖王的身份地位摆在那,比她可强了太多,如此安排就算是再不符合规矩,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露柚凝面上不动声色,坦然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惊蛰作为侍女,只能站在她身后更阴暗的角落里。
时清屿自入场后,除了必要的礼节,几乎未曾开口,脸色在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阴郁。
柳如烟则巧笑倩兮,时而为他布菜,时而与邻近的宗室女眷寒暄,应对得体,八面玲珑,将备受冷落的正妃衬得如同一个突兀的背景板。
露柚凝乐得清闲。她端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姿态优雅,既不失礼,也不刻意引人注目。
面前的珍馐美馔她几乎未动,只是偶尔端起酒杯沾湿嘴唇。大部分时间,她的目光都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全场。
她看到了高踞上首、威仪天成却难掩疲惫的皇帝,和端庄温婉、眉宇间带着忧色的皇后。看到了意气风发、与同僚谈笑风生的几位皇子。
也看到了不少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父亲的同僚、兄长的上司、还有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与靖王似乎不睦的瑞王,他坐在离御座不远的地方,面容儒雅,眼神却深沉难测。
她默默记下那些与柳如烟交谈甚欢的女眷,记下那些对时清屿投来或同情或轻蔑目光的官员,记下席间微妙的气氛流动和权力格局。
这浮华喧嚣的盛宴,在她眼中,如同一张巨大而复杂的关系网,每一个笑容、每一次举杯,可能都暗藏玄机。
中途,有宫妃和贵妇过来与时清屿和柳如烟打招呼,目光掠过露柚凝时,或带着怜悯,或带着好奇,但都无人主动与她交谈。她就像殿中那根冰冷的柱子,被所有人默契地无视了。
时清屿似乎也完全忘记了他的正妃就坐在身后。他与柳如烟低语时,柳如烟偶尔会向露柚凝投来一瞥,那目光中带着胜利者的优越和一丝挑衅。
露柚凝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微微颔首,仿佛在赞赏她的表演。柳如烟被她这反应弄得一怔,随即有些无趣地转开了头。
宴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露柚凝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直到帝后起驾回宫,宴会散去。
回程的马车上,依旧是无言的沉默。只是这一次,露柚凝的脑海中,已不再是空无一物。今夜所见所闻,像一块块拼图,正在她心中悄然组合。
这座皇城,这个王朝,还有她身处其中的位置,似乎都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露柚凝抬头望了望被府墙切割成四方的、晦暗的夜空。
宫宴的冰冷与屈辱,并未让她感到挫败,反而像一剂清醒剂,让她更加明确了自己未来该走什么的路。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或怜悯。她只需要在这冰冷的现实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可以撬动命运的支点。
而今晚,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