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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潜肩伤在鹿呦悉心调治之下,已渐痊愈,只是右肩那道浅疤,如青锋刻玉,时刻提醒着当日鬼面珠穿体之险。

二人步履未停,救人如救火,云朝烟体内那道寒劲,犹如悬顶之剑,催迫着他们日夜兼程。

驿道蜿蜒于重峦叠嶂之间,两侧山崖如刀劈斧削,青灰色的石壁苔痕斑驳,虬枝古松横斜探出,枝桠如铁爪,遮天蔽日。

脚下石板湿滑,缝隙间渗出潺潺山泉,汇成道道清溪,叮咚作响。湿暖的山风掠过,却夹着丝丝透骨的凉意。

“陈大哥,你内息运转如何?这柳州路山势奇峻,暑湿更重,易引发体内旧伤。”

鹿呦脚步轻灵,如点水蜻蜓般越过一道布满湿滑青苔的溪流,回首看向陈潜。

她已换了一身靛蓝劲装,背负药囊,纤腰束带,更显英姿飒爽。一双清眸在幽暗山道中亮如寒星,此刻盛满了关切。

陈潜面带宽慰笑容,温言道:“无妨。青莲真气乃浩然中正之道,与碧蛇胆阳火相得益彰,此刻只觉体内真气沛然流转,汹涌澎湃。”

他步伐沉稳,左手下意识轻抚腰间剑柄,眼神沉静如水,“倒是这山道险峻,呦儿你须仔细脚下。”

“我又不是纸糊的。”鹿呦嗔怪一句,嘴角却噙着淡淡笑意。

身形微晃,已如飞絮般落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伸手递向陈潜,“前面一段路被昨夜山洪冲塌了,泥泞难行,拉你一把。”

陈潜抬眼望去,前方果然塌方一片,泥浆裹着碎石,极难下脚。他稍作踌躇,终是将左手轻轻搭在鹿呦递来的柔荑之上。

入手微凉滑腻,却能感到其下蕴藏的柔韧力道。借力一点,身形飘然而起,稳稳落于鹿呦身侧石台。

两人手一触即分,却都感到一丝微妙的温热。

“多谢。”陈潜低声道。

“客气什么。”鹿呦别过脸,望向幽深前路,耳根却隐隐泛红,迅速转移话题道:“过了这道塌方,应该快到柳江了。”

山道百转,终至柳江水畔。

江流澹澹,远望若碧练萦绕城垣,近观则浊浪排空,卷起千堆雪沫。

两岸烟柳垂丝,氤氲湿翠沾衣欲透,却被江面蒸腾起的闷热瘴气罩上一重昏黄薄纱,显出几分颓唐萧瑟。

“陈大哥,看!”鹿呦于江岸青石上驻了纤足,素手遥指江心深处。风掠动她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贴着莹润的颊侧轻轻拂动。

“那便是‘听雨楼’了。”她语声清泠,却隐有一丝如柳丝拂水般的轻喟,“昔年柳子厚谪居此地,筑楼以观江雨,兴酣落笔,墨透数尺素绢。可叹如今……”

目光尽处,一方残破的木阁孤悬于柳荫深处。飞檐斗拱,早为雨打风吹去了昔时朱漆,露出朽木黯淡的底色。

几只寒鸦“呀”的一声,从枯枝败草筑成的巢中惊起,盘旋在布满裂纹的楼头残角,瓦砾零落处,蛛网牵丝成幕,低低垂拂着那方斑驳蒙尘的匾额。

陈潜凝立水畔,浊浪击打岸边顽石,碎玉飞溅,几点冰冷的水珠落在他眼睫上,他也不曾稍眨。

江风鼓荡着他染尘的青衫下摆,猎猎作响。

“风雨如晦,几度飘摇……”他低语,喉间似被什么堵住,目光越过那摇摇欲坠的楼阁,投向北地苍茫天际。

“这般江山形胜之地,文脉流芳之所,竟也落得这般光景。韩柳二公泉下有知,怕亦要扼腕长嗟。”

鹿呦默默走到他身侧,与他同立潮头,江风卷来她身上熟悉的药草清气,混着水腥,清清淡淡。

“人心也如柳木,经霜愈韧,逢水而萌。楼虽倾颓,其文其志,未必沉江。”她声音不高,却似涧泉穿石,泠泠而澈。

陈潜心弦微颤,低低道:“不错。旧时气象,未可尽忘。只是不知……那曾于楼中振笔疾呼‘苛政猛于虎’者,再临此水,见此浊世,又会作何想?”

语罢,不等鹿呦回应,他已一提丹田之气,足尖轻点岸石。

“走,近前看看。”青影倏忽,人已如孤鹤腾空,斜掠过丈许江面,激起三两点碎玉流萤。

鹿呦白衣微动,若惊鸿回雪,紧随其后。

两人足尖只在江心稀疏的浮柴断芦上借力一点,便轻飘飘落在那摇摇欲坠的楼台基址之上。

楼内景象,比远观更为触目惊心。

昔日雕栏画槛剥落殆尽,只余嶙峋朽木刺向灰蒙天空。荒草蔓生,足有半人高,其间虫蛇蜿蜒窜走。一扇半倾的格子窗棂吱呀作响,像巨兽残留的一只黑沉沉的眼洞。

“竟破败至此……”

鹿呦秀眉微蹙,俯身探指捻起一撮湿漉漉的苔痕,嗅了嗅,“湿热过重,木蠹虫已将根基蚀空了大半,只怕一阵大风……”

话音未落,旁边陡然“咔嚓”一声脆响!

陈潜所立处,一根碗口粗、半蛀空的雕花木栏竟被他无意间的碰触带断,朽木碎屑簌簌滚落尘埃。

鹿呦心头一惊,下意识伸手扶他臂膀。

陈潜却已稳稳立住。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摊碎裂朽木,剑眉紧锁,缓缓弯下腰,拾起其中一块尚能辨认纹路的残骸。

指尖抚过上面一只被虫蛀得面目全非的木雕孔雀翎眼。

“当年韩昌黎力荐柳子厚召回长安,便是以‘雄深雅健,独步千古’为赞……”他将那块残骸攥在掌心,指节微微泛白,深陷的眼窝中,骤然燃起一股灼烫的火。

“而今元蒙狼烟蔽日,铁蹄踏碎山河,苛酷更胜猛虎!这天下,这斯文一脉……”掌中朽木受力,“咯吱”碎裂成齑粉,自指缝间簌簌落下。

“竟也这般不堪一折么!”一股凌厉无匹的怒意随着他吐纳勃然而生,震得残楼梁柱间灰尘簌簌落下。

鹿呦感觉脚下微微震动,心头警铃大作:“大哥当心!此楼要塌!”她疾声示警,身若流云疾卷。

陈潜猛醒,胸中激荡的悲愤化作一声如沉雷般的低吼:“何须再言唐时雨!”

他身形不退反进,左掌灌注青莲真气,如铁碑般向那即将倾倒、布满龟裂的楹柱一侧虚空按去!

“轰——!”沉闷巨响,烟尘陡然炸开!

那摇摇欲坠的楼体承此隔空一震,竟不是倒下,而是向着空阔的江水一方,直挺挺地轰然倾塌下去!

如一个沉重的旧梦,溅起滔天浊浪,最终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沉入浑浊翻涌的柳江深处。

水声澎湃,浪花激溅。

陈潜与鹿呦已借那反震之力,如两只穿云雨燕般倒掠回岸边安全石基之上,衣袂皆被浪花濡湿。

浊浪排空,污浊的江水裹挟着朽木残雕、浮泥碎瓦,打着浑浊的旋涡,将那座“听雨楼”最后一点残躯啃噬殆尽。

鹿呦望着那片浊流漩涡,微微喘息,鬓发散乱沾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几片枯叶粘在肩头。

陈潜立于苍茫暮色里,青衫湿透贴在臂上,勾勒出紧实臂膀线条。

他凝视江心那渐次平复却依旧翻着污浊的漩涡,右手按在腰际那冰冷坚硬、沉浑内敛的剑鞘上,指节用力得微微泛白,良久,才一字一顿道:“沉下去的楼阁,总会有浮起的一日。沉沦的山河,”

他猛地抬头,眼中锐利穿透沉沉暮气,斩钉截铁,“终会重见天日。”

江风呜咽,吹散他冷硬的尾音。

鹿呦默默从怀中取出一方洁净素帕,轻轻递过去。“待水沉瘴退,总会有澄明时。”

她声音温和,如同指隙流过的微凉江水,“走罢。”

两道身影再不回顾,沿江而去。身后烟柳残照,浊浪千叠,将柳州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沉重而模糊。

数日后,二人渡过沅江主脉,踏入沅州路地界。

酉水如一条咆哮的碧色蛟龙,在深峡中奔腾冲撞,激起千堆雪浪。

两岸峭壁如削,猿啼鸟鸣之声在绝壁间回荡,更显苍凉。

他们乘着一叶老艄公撑的竹筏,在湍急水流中起伏颠簸,筏身吱呀作响,似随时要散架。

“二位客官坐稳喽!下面是‘滚龙滩’,水最急!”

老艄公嗓音沙哑,带着湘西特有的腔调,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与这条凶险水道搏斗的沧桑。他紧握竹篙,肌肉虬结如古藤,在激流中奋力撑持。

突然间,上游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抬眼望去,只见数棵巨大的连根断木,如同失控的巨槌,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轰鸣着朝小小的竹筏撞来!水汽弥漫,断木狰狞!

“不好!”陈潜瞳孔一缩!竹筏避无可避!

他猛提一口真气,单足在筏上重重一顿!筏尾瞬间下沉,筏首借力翘起,口中暴喝:“呦儿,抓紧!老丈卧倒!”

鹿呦反应奇快,立时矮身伏低,双手紧紧扣住筏帮。老艄公已顺势趴伏在筏上。

就在巨木即将撞上筏首的刹那,竹筏前半段被陈潜一踏之力翘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正面的冲撞力!

轰!哗啦!巨大的断木擦着翘起的筏首砸落水中,激起滔天巨浪!激流带着冰冷的江水狠狠拍打在三人身上,竹筏剧烈摇晃,如同怒海孤舟。

然而,巨浪虽猛,人筏无损!竹筏在陈潜一踏之妙和老艄公的驾驭下,竟如游鱼般在湍流滚石间寻得一丝生机,险险度过最险要的滩头!

筏入缓水区,三人松了口气。老艄公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向陈潜的目光充满敬畏:“小哥好身手!老汉在这酉水撑了半辈子船,能这般过滚龙滩的,你是头一个!了不起!”

“老丈过誉了,不过是仗着几分力气。若无老丈操舟如神,我等早已喂了这酉水龙王。”陈潜缓了口气,对老艄公道。

风尘仆仆,跨沟越壑,自印江溯流而上,地势愈发险恶,周遭景致已截然不同。

植被从葱郁的阔叶林逐渐变得浓密、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气息——甜腻的花香、浓厚的腐殖土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刺鼻腥气交织一处,形成奇特的“瘴气前调”。

踏入思邛山地界,脚下的路彻底成了野兽踩踏出的兽径,荆棘丛生,藤蔓盘结。

参天古木的枝叶在空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窿,将天光滤成斑驳破碎的青绿色。光线幽暗如黄昏,空气潮湿闷热,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奇形怪状的植物遍布视野:

磨盘般大的深紫色蘑菌散发着诡异荧光;

妖冶的彼岸花血一样红,开在腐殖深厚的黑土上;

巨大的鬼面蝶翅翼缓缓扇动黑金色的眼斑花纹;

手臂粗细的藤萝从数十丈高树冠垂下,青黑油亮,布满尖锐倒刺,如同一条条蛰伏的巨蛇。

林间寂静得可怕。寻常的鸟鸣虫唱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树叶缝隙间传来的窸窸窣窣爬行声、远处沉闷奇异的“咕噜”声,以及不知何处水滴落下的“嘀嗒”声。

这里的安静,蕴含着致命的危机。

鹿呦的神情变得异常专注和警惕。

她动作变得极其谨慎,每一步都轻若鸿毛,尽量不惊动脚下厚厚的、可能蛰伏毒物的腐叶层。

她从药囊中取出两个小瓷瓶,自己服下一粒翠绿色药丸,递给陈潜一粒朱红色药丸。

“陈大哥,这是‘紫府辟瘴丹’,里面加了思邛山特有的‘七叶醉心莲’花粉,最能抵抗本地最致命的‘五色桃花瘴’和蛇虫毒息。快服下。”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幽暗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从现在起,万事小心。这里的活物,哪怕一只最不起眼的蚂蚁,都可能带着能瞬间致命的奇毒。”

陈潜郑重地接过药丸服下。丹丸入口苦涩,随即一股清凉之气散入四肢百骸,胸口的沉闷感稍减。

青衫之上,点点露珠凝结,更衬得脸色如冷玉。

幽暗中,几只拳头大小、通体碧绿的蛤蟆懒洋洋地趴在湿滑的石头上,鼓囊的毒腺清晰可见。

一条筷子粗细、色彩斑斓如琉璃的小蛇倏地从脚下枯叶中游过,速度如电。远处,几缕肉眼可见的、如同轻纱般悬浮飘荡的粉红色雾气,正无声无息地朝他们这边弥漫过来。

“看,那便是‘五色桃花瘴’的先导瘴气了。”鹿呦指向粉雾,神情凝重,“我们得绕开。跟紧我。”

她脚步轻点,如同幽灵般率先滑入一片更为浓密、挂满古怪气根和发光苔藓的巨蕨林中。陈潜紧随其后,警惕着每一寸可能潜藏杀机的暗影。

竹影幽幽,瘴雾如乳白的纱幔在林间流淌。

陈潜与鹿呦跋涉在思邛山腹地,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滑腻藤蔓,空气甜腻中裹着腐朽的气息。

一只通体琉璃彩色的蜈蚣倏地从陈潜靴面窜过,带起一阵腥风。

“慢!”鹿呦忽然压低声音,一把拉住陈潜袖角。

她指尖微凉,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指向几丈外一株巨大如伞盖、正滴落紫黑色汁液的妖花。

“那是‘腐心罗刹木’,一滴汁液沾身,皮肉烂如败絮!”话音未落,那花朵中央竟如同活物般猛地蠕动收缩,喷出一小股淡紫色的烟雾,凝而不散。

“好险…”陈潜倒抽一口凉气。

“不止如此,”鹿呦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陈潜的耳朵,“此地向西三十里,便是…五神教地界。”她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五神教?”陈潜微愕。

“正是!”鹿呦秀眉紧蹙,

“莫要说出那个‘毒’字!此处山民视蛇、蝎、蜈蚣、蛛、蟾为圣灵,奉‘五灵神君’。若贸然称其‘五毒’,便是亵渎神明,立时万蛊噬身,尸骨无存!”

她语速极快,“五神教以诡异蛊术、毒阵慑服苗疆百寨,教中等级森严,教主之下四大护法威仪深重。求取金蟾涎,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百劫不复的下场!”

陈潜心中一凛,沉声道:“寻金蟾涎关乎云姑娘性命,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只是不知所求金蟾涎能否……”

话音未落,前方浓密如墨的蕨类植物后,陡然传来一阵极轻微、却极其突兀的脚步声,踩在湿软苔藓上,如同狸猫踏叶。

两人身形同时一滞,真气暗运,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枝叶“簌簌”一分,竟娉婷走出两位女子。

当先一位约莫四十许年纪,身形丰腴圆润,穿着一身样式繁复、靛蓝打底的百褶裙,裙上绣着大朵大朵妖异艳丽的深紫色曼陀罗花。

她头上只用一根打磨得锃亮的银蛇簪松松挽了个髻,余下鬓角垂落几缕乌发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皓白如凝脂的手腕上缠着数圈漆黑油亮的活物——竟是一条细如竹筷、遍体暗金环纹的小蛇,正慵懒地盘绕着,猩红的信子偶尔吞吐。

妇人眉眼弯弯,天生一副笑靥,眼底却不见半分温度,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幽静。

她腰间挂着一只镂空银铃,随着步履轻晃,却不发出丝毫声响。她目光在陈潜二人身上一转,尤其在鹿呦脸上略作停留,嘴角便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深长的浅笑。

紧随其后的是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带着几分与妇人相似的妩媚,却更显青涩张扬。

她穿着亮眼的鹅黄滚深绿花边的短衫,下配同色百褶短裙,赤着一双天足,脚踝上各系着一串小巧精致的银铃,一路行来“叮铃”作响,清脆悦耳,在这死寂林间尤为突兀。

她手里拈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花瓣边缘泛着诡异幽蓝的奇花,仿佛拈玩一个有趣的玩具。

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陈潜和鹿呦,带着不加掩饰的天真与审视。

“咦,阿姆,这林子除了山蚂蟥,今日竟多了两个活的生面孔?”

少女嗓音清亮,带着几分娇憨,目光在陈潜英挺的眉眼和他腰畔古朴的朝天剑上转了转,又落在鹿呦清雅出尘的气质上,好奇更浓。

那被称为“阿姆”的妇人缓缓抬手,腕上那条金环小蛇似乎受惊,倏地窜回她袖中不见。

她笑吟吟地上前一步,微微颔首,行动间自有一股从容气度:“二位贵客远来,有失迎迓了。这般时辰,这般地界,能安然无恙到此处的,想必不是寻常走错路的游人吧?”

她的官话字正腔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软糯尾音,正是五神教护法之一,人称“金环娘子”的田瑛姑。

“在下陈潜,此乃鹿呦姑娘,为寻一种奇药,冒昧打扰贵教清净。”

陈潜抱拳沉声,目光沉稳,不卑不亢,“不知此地乃是贵教门庭,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鹿呦?”田瑛姑那含笑的目光再次落在鹿呦身上,见她气度沉静,身带若有若无的药香,尤其是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睛,心头掠过一丝微澜,面上笑容更盛。

“这位鹿姑娘,身上药草清香甚是可喜,想必师承不凡吧?”

鹿呦敛衽为礼,声音清泠:“前辈谬赞。家师‘毒手神医’沈难,我等此行,实为求药救人,事出紧急,不得不冒昧拜访。”

她开门见山,语气恳切却带着坚定。

“‘毒手神医’沈难?求药救人?”田瑛姑笑容依旧,“求什么药?”

“至交身中奇毒,需‘金蟾涎’为引方可化解。”鹿呦语速平缓,态度不卑不亢。

“金蟾涎?”那少女阿篱——正是五神教教主蛊王的二女儿——闻言惊呼一声,捏着花茎的手指紧了紧,将那朵蓝边奇花碾碎了些,幽幽异香散出。

“那可是……蛊王阿妈身边那只小金宝的宝贝!你们想要它口水?”她语气里满是惊讶和好奇,还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田瑛姑面上的笑容却淡了几分,眼神也多了几分深意。

她并未立即回应鹿呦的请求,目光在两人风尘仆仆却难掩神采的脸上掠过,尤其在陈潜微微蹙起的眉峰上停留了一瞬,才慢悠悠道:

“金蟾涎乃我教秘宝,关系重大,更关系到教主的金蟾,非等闲可取。此间瘴林湿滑,蛇虫肆虐,二位远客能寻至此已是不易。看在你二人诚意可鉴,又未曾触动山中布置的分上……”

她话音微顿,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袖口翻动间,那条金环小蛇再次探出脑袋,冷冷地盯着陈潜腰间佩剑。

“随老身来吧。总坛便在前方不远,拜见教主禀明缘由,或有一线转圜之机。只是,”

她话锋一转,笑吟吟地瞥了阿篱一眼,“规矩不能坏,入山需自证避毒之力。篱丫头,开路。”

阿篱咯咯一笑,赤足轻点地面,脚踝银铃脆响。

她忽然将手中那碾碎的诡异蓝边花瓣往前方一片看似寻常、开满娇艳欲滴红花的灌木丛方向轻轻一抛!花瓣轻飘飘落入花丛边缘的腐叶。

瞬间,异变陡生!那片娇艳红花如同活过来一般,花蕊处猛地射出数十道细如牛毛、几不可见的牛毛细针!

速度之快,如同炸开一小片微弱的紫气!细针“嗤嗤”钉入周围的树干,入木三寸,针尖瞬间将一小片树皮染成乌黑!

那丛红花,赫然是可怕的暗器植株——“血雨针”!花瓣是其诱饵,花蕊中的毒针才是致命杀招!

田瑛姑好整以暇地看向陈潜二人。

陈潜目光一凝,鹿呦面色不变。

陈潜未动分毫,鹿呦只轻轻向前踏了半步,衣袖似是无意一拂,一股极其清淡、混合着多种药草精华的无形气息悄然弥漫开。

那股气息与飘来的花粉和毒针的微腥一触,那些原本对准了他们方向的“细针”在激射的途中,竟微妙地扭曲了路径,纷纷避开二人身侧!

田瑛姑眼中精光一闪,笑意加深:“不愧是……‘毒手神医’沈难的传人。很好。两位,请随老身移步。”

她当先引路,步履从容地绕过那丛“血雨针”。

阿篱蹦蹦跳跳地跟上,不时回头好奇地看陈潜和鹿呦。

穿过那片遍布发光蕨类与毒花的区域,眼前豁然开朗,又瞬间陷入更为幽深的所在。

一条狭窄的石阶沿着湿滑的岩壁蜿蜒向下,直通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入口。

洞口黝黑深邃,形似洪荒巨兽微张的巨口,阵阵阴冷的、带着浓烈潮湿腥气的风从中呼啸而出,风中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某种低沉如雷鸣般的奇异“咕哇”声。

洞口两侧,并非雕塑,而是两只活物——两只足有磨盘大小、通体覆盖着一层闪耀磷光的靛青色甲壳的巨蝎!

它们各自举着巨大的螯钳,尾刺高高扬起,针尖闪烁着幽幽蓝芒。

它们似乎被入口处的某种气味所安抚,静静蛰伏着,如同两尊活化石守卫。

石阶湿滑异常,布满墨绿色的苔藓,每一步都必须极为小心。

田瑛姑走在前面,身形稳如泰山。

阿篱却如履平地,赤足轻盈地点在苔藓之间干燥的石块上,脚踝银铃叮当。

走下石阶,步入巨大的洞窟入口。

一股更为阴寒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浓郁的矿物味道和一种微妙的腥甜——正是金蟾特有的气味。

洞中并非漆黑一片,无数散发着柔和的绿光、蓝光、甚至红光的萤火虫群、发光的蕈类、如同悬挂的星辰般星星点点的矿物结晶镶嵌在岩壁上,将整个巨大的空间渲染得光怪陆离,如同进入了地底魔宫。

最令人心神震撼的是眼前一片巨大的地下暗湖。

湖水幽深难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墨绿色。水面翻涌着奇特的微澜,时而浮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时而又平静如镜。

岸边矗立着错落有致的竹楼木屋,结构精巧却带着浓郁的边疆风情。

这些建筑巧妙地利用巨大石笋和倒悬的钟乳石作为天然支柱,如同悬空。竹楼之间,悬桥飞跨,藤索勾连。

无数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毒虫蛇蝎,安静地栖息在石壁、竹梁,甚至倒悬在钟乳石上。

紫黑巨蜈、金背蟾蜍、墨玉蜘蛛、七彩蜥蜴……

它们无声无息,在斑斓微光的照耀下构成一幅既瑰丽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卷。

而在那地下暗湖中央,一块巨大、平坦、墨黑如玄铁般的孤岩之上,矗立着一座最为宏伟、形似莲台的庞大竹木建筑。

竹制飞檐斗拱奇绝,笼罩在一片由不知名发光藤蔓垂下形成的淡紫色光幕之中,仿佛一颗心脏,静静地吸纳着这地底毒窟所有的阴冷与光芒。

那里,便是五神教的心脏——蛊王殿。

“到了,”田瑛姑停下脚步,侧身肃立,脸上依旧带着那深不可测的温婉笑容,指向湖心那座宏伟的莲台竹殿。

“此乃我五神总坛。二位稍待,老身先行通禀教主。阿篱,你陪着两位贵客。”

她话音未落,身形微晃,已如一道轻烟掠向岸边一根粗大的藤索。足尖在藤索上轻点几下,那藤索带着她无声无息地荡向湖心孤岩的方向。

阿篱抱着胳膊,倚在洞口一块巨大的荧光石笋旁,小巧的下巴微扬,脚踝铃铛轻摇,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陈潜和鹿呦脸上打转,笑容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喏,外面江湖,真像阿嬷故事里讲的那么好吗?有好多好多的人,有比‘火云蜥’还快的马,还有……是不是到处都是会发光的金子?”

她声音清脆,带着未经风尘的天真,却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对未知的向往和警惕。

“我听阿姆说,外面人心比‘七步倒’还毒,真的吗?骗我的话,我就叫小金咬你们哦!”

说着,还故意瞪圆了眼,却藏不住嘴角的好奇。

陈潜尚未答话,鹿呦已轻轻一叹。

她清丽的侧影在奇光映照下如同画中谪仙,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身旁一根垂下的、发着幽蓝微光的藤蔓,语气平静却蕴藉着沧海桑田般的感悟:

“阿篱姑娘,江湖……确实很大。有中原武林的烟柳画船,楼外楼头的莼羹鲈鲙,金樽美酒饮不尽的豪宴;也有漠北黄沙漫天,瘦马西风,孤城羌笛寒彻骨的霜刃。”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地底魔窟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有一股穿透迷雾的力量。

“骏马一日千里,快过风雷;金银珠玉亦如山海泥沙,富贵转眼云烟。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她顿了一顿,眼神扫过石壁上蛰伏的碧磷毒蟒,

“有人为一句闲话,能屠人满门;有人为一本秘籍,可欺师灭祖;更有人身披锦绣,心怀豺狼,手段之阴狠,机关之毒辣,怕是这五神洞中毒窟蛇窟的险恶…亦难及其万一。”

她语气淡然,并无恐吓,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

阿篱听得微微张开了嘴,手中那朵只剩花蒂的奇花茎干被她捻得簌簌作响。

显然鹿呦描绘的江湖图景,既光怪陆离又暗藏杀机,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凶险。

她刚要再问,洞窟深处传来轻微的“叮铃”一声。

田瑛姑的身影幽灵般从一道藤蔓垂挂的巨岩后闪现。脚底无声,仿佛踏着微尘。

她脸上依旧是那温婉如静湖的笑意,眼波在阿篱与鹿呦之间流转一瞬,轻声道:“教主有请。二位贵客,请随老身移步。”

竹筏轻轻划破幽绿的湖水,无声无息地靠近那湖心莲台状的宏伟竹殿。

殿前的悬桥廊道上,数十名身着异彩斑驳服色、表情肃穆的教众无声分列两旁。

他们腰间悬挂形制古怪的草囊、铜铃或虫笛,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笼罩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寒气息。

穿过竹殿奇诡的回廊,跨入那被淡紫光幕笼罩的主殿。

视野陡然开阔,穹顶极高,镶嵌着无数自发光的萤石与矿物结晶,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柱。

殿内异香弥漫,却非寻常花香木气,而是一种凝神醒脑、却又令人本能感到一丝寒意的幽冷香气。

几头通体雪白、形如狐狸却生着碧绿竖瞳的异兽伏在角落阴影里,无声注视着来人。

殿心深处,一座由整块温润墨玉雕琢而成的巨大莲台之上,端坐着一位身形略显丰腴的妇人。

这便是五神教的当代教主,蛊王!

她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面如满月,皮肤细腻光润,看不出丝毫岁月侵蚀,唯有一双眸子深邃无边,沉静如万年古潭倒映星辰,又仿佛阅尽了红尘万丈、生死轮回的沧桑。

头戴一顶纯银打制的、由蛇首主灵动、蝎尾主蛰刺、蜈蚣百足、蜘蛛结网、蟾蜍吞月五只形态各异、精工细琢的毒首圣兽簇拥拱卫的繁复冠冕,光华流转间,圣洁与诡秘并存。

一身深青色缀满银箔亮片的华贵长袍,宽大袖袍轻覆在盘坐的双膝之上。

最为奇特的是,她的左肩上,竟趴伏着一只通体如熔融黄金般闪耀、不过巴掌大小、形如三足金蟾的灵物!

那只“金蟾”体表并非光滑,而是覆盖着一层细密、润泽的金色颗粒状凸起,像极了黄金铸造的艺术品。

此刻它正闭目凝神,懒洋洋地趴在主人肩上,小巧的三足微曲,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喉间微微鼓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精神恍惚的奇异药香——正是金蟾涎的气息!

田瑛姑躬身至地,姿态恭谨:“教主,贵客已到。”

随即肃立一旁,如同融入殿中幽深的背景。

鹿呦与陈潜并肩而立,不避不惧,抱拳躬身,行的是江湖晚辈之礼。

“晚辈陈潜(鹿呦),拜见蛊王前辈!为救挚友性命,冒昧闯山求药,恳请前辈恕我二人唐突。”

蛊王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二人风尘仆仆却难掩神韵的面容,最终落在鹿呦身上,她的声音如幽谷泉鸣,带着淡淡的、仿佛来自亘古的磁性:

“‘毒手神医’沈难的传人……”她微微颔首,似有一丝追忆,

“倒是许久未闻那老毒物的消息了。不想他的弟子,今日为了金蟾涎,竟有勇气踏入我这毒瘴环绕的苗疆禁地。”

鹿呦闻言,抬首正色道:“家师仙游已久。此趟为我挚友云朝烟云旗使。她身中归化堂武弋的‘玄冥寒劲’,性命危在旦夕。”

鹿呦迎着她的视线,眼神沉静,继续道:“普天之下,唯有金蟾涎至阳至宝,方能力挽狂澜,化去寒毒。晚辈深知此涎珍奇,关乎贵教圣物,然人命关天,不得不舍命相求!恳请前辈慈悲,赐涎救命!”

蛊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她抬起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肩头那只金色小蟾光滑的背脊。那小蟾似受感应,微微蠕动了一下,喉部发出一声微弱的“咕噜”声。

“金蟾涎……”蛊王终于开口,目光如深潭暗流,

“乃我这小金宝修炼数十年吞吐的天地精华,与我这五神洞天福地相辅相成而生。其性至阳至纯,却也至珍至罕,月余方得点滴,确系我教不传之秘。”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鹿呦脸上,深邃的眸子似乎能看透人心。

“你师承渊源,勇气可嘉,所求亦是为挚友,并非为一己私欲,此念尚可。”

一丝希望的火苗在鹿呦眼中燃起。陈潜也屏住了呼吸。

然而,蛊王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庄重:“但五神洞的规矩,不能因一人一情而破,就算你师傅亲来,欲得金蟾涎,需先过三关。”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如同在审视两块未经打磨的璞玉。

“这三关,一关比一关险,一关比一关难。关关考验胆识、智慧、以及对这天地、对这人心、对这生死界限的领悟。闯得过,金蟾涎双手奉上,闯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蕴含的未尽之意,却比任何毒虫猛兽都更加令人心头发寒。

淡紫色的光幕在巨大莲台周围流转,将她的身影与那只金蟾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氤氲之中,仿佛置身于人间与幽冥的边界。

“如何选择,在你二人。”

蛊王的声音落下,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力之中

暗绿湖水在殿外无声流淌,映照着奇诡光芒,如同千万只沉默的眼睛在等待答案。白狐般的异兽竖耳倾听,空气里弥漫的奇异药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紧张的气息。

鹿呦与陈潜目光交汇。无需言语。

“前辈,”陈潜朗声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大殿压抑的沉寂,带着风霜磨砺后的沉稳与剑客的铮然锐气,

“路远山高,既至此,便无回头之理。这三关,我们闯了!”

蛊王沉静的眼眸中增添了一抹赞赏:“好!勇气可嘉!今日便先休息,养精蓄锐,明日辰时恭候二位前来闯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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