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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过千嶂暗林,寒鸦啼声凄厉,如泣如诉,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

冬月初的莲花山麓,蹄声如雷,三骑快马撞破重重寒雾,沿着崎岖山径狂奔而上。

山路蜿蜒如蛇,两侧枯枝虬结,在阴沉苍穹下勾勒出狰狞鬼影,扑面而来。

当先一骑青衫磊落,正是陈潜。

他双目锐如鹰隼,扫过坑洼泥泞的山径——蹄印交叠深陷,断枝零落如麻,路边的乱石之上,竟凝着触目惊心的紫黑血痂!

“快!再快些!”陈潜一声低喝,身形伏低,青衫在凛冽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翻涌的愁云。

他死死盯着前方云雾缭绕的峰顶,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如巨石下坠。

自入莲花山以来,处处透着诡异。

寻常商旅绝迹尚可归咎于寒冬,然而在这穿云寨理应严密巡查的山道两旁,竟赫然显现出杂乱而密集的马蹄印与人踪脚印,道路两旁荆棘灌木倒伏无数,显见曾有大队人马踩踏而过。

更令人心悸的是,道旁散落着被撕碎的布缕与模糊不清的黑紫色痂块,分明是凝固的血迹混着污泥。

这哪里是结盟大会的盛况?分明是战阵过后,劫后的狼藉景象!

“陈大哥,”身侧传来鹿呦压抑的声音。

她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唇瓣,冻得发白的小脸上写满忧虑,一边控缰,一边凝神辨识残留痕迹,

“脚印错杂沉实,蹄印深陷泥中,还夹杂着……拖曳拖痕……此地分明经历过一场激战!似有大队人马围攻抢关!”

稍后一步的阿篱,靛蓝头巾压得更低,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渊、古井不波的眼眸。

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似在捕捉风里残留的气息,旋即伸出小手,无声却精准地指向左侧山壁下方。

乱石之后,几具劲装尸体被人草草遗弃,脸上犹带着死前的惊骇惨怖,致命伤口处皮肉翻卷,豁口粗糙,显是被乱刀疯狂砍斫所致。

尸体旁散落着数柄折断的兵刃,刀口卷曲,矛杆碎裂。

陈潜的心,瞬间沉入万丈寒渊。

莲花坪,就在上方!

寒风砭骨,呜咽着卷过险峻嶙峋的鸟道口。

这本是穿云寨傲视群雄、一夫当关的咽喉锁钥,此刻却浸透着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石坪前乱石崩飞,本是屯兵扼守之所。然而,昔日里甲士呼喝、寒锋如雪的景象荡然无存,唯余满地狼藉,刺人心魄!

几具身着褐黄劲装、胸口绣着飞鹞徽记的尸身,以一种扭曲绝望的姿态倒伏在地。

黑紫色的血早已凝冻成冰,与坚硬的山岩冻结一体,如同最悲惨的雕塑。

一名虬髯壮汉怒目圆睁,筋肉虬结的右手死死攥着半截熟铜棍,棍身竟深深嵌入另一具玄冰教装束尸身的胸骨,两人至死纠缠,同归于尽。

残破的“穿云”字旌旗被朔风撕扯,斜斜插在冰冷的石缝中,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塞外的肃杀与苍凉。

陈潜第一个滚鞍下马,青衫紧裹着他如铁铸的身躯,足尖点在覆满血污与薄霜的地面,落地无声。

他的目光如铁锥,牢牢钉在石坪侧后、那隐没于峭壁幽深阴影下的狭窄鸟道入口——此乃登顶莲花坪之唯一通路!

“情况不妙!”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穿透呜咽风声,刺入鹿呦与阿篱耳中,

“庄大哥治寨森严,此鸟道更是命脉咽喉!纵使血战力竭,败退之际,此咽喉之地也必留死士精锐殿后,阻敌追赶!何以今日…竟无一兵一卒看守?连示警机关亦无声息?!”

鹿呦紧随其后飘然落地,黛眉紧锁。她避开地上横陈的僵冷骸骨,纤足轻点,已至鸟道入口之下,仰首凝望。

那鸟道高悬,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湿冷墨绿的苔藓覆盖着石缝,向深处弥漫着翻涌不定的、白茫茫的浓雾,仿佛通往幽冥的缝隙。

峭壁千仞倒悬眼前,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焦急与深重的忧虑交织其中。

“陈大哥所言极是!”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颤,“此等绝险之地,纵是死绝也该留人!岂能……岂能任此通途大开?!”

阿篱最后一个落地,身形轻悄。

靛蓝头巾下只露半张小脸,那双澄澈见底的眸子,不看死尸,亦不察鸟道,反而细嗅着冰冷污浊、混杂着血腥与焦土的气味,同时低下头,凝注脚下混杂的血泥、枯草与冰碴。

小手无声无息探入腰间那只布满篾纹的药囊深处,捻出几点微不可察的灰白药粉,悄然洒落地面。

片刻后,她步至陈潜与鹿呦身侧,声音如幽谷冷泉,清澈而笃定:“毒……混着血……很久了,两日……或三日?……上面……有更浓的,味道……极凶。”

她目光抬起,投向鸟道尽头那翻腾不止的浓雾深处,如同那里盘踞着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

陈潜面色如寒潭,心头那不祥的预感已凝成万载玄冰。

他不再言语,足尖在泥地一枚卷了刃的断刀上一勾一挑,“铮”地一声轻鸣,刀身已弹起半尺。

袍袖轻拂如流云,一掌轻轻拍出,柔和掌力隔空送出,那断刀顿时化作一道厉电,发出刺耳的破空锐响,直射向鸟道入口上方悬垂着的那根粗如儿臂的铜铃警索!

那绳索直通峰顶警钟,乃穿云寨遇袭示警的紧要机关!此索一牵,铜铃剧震,声传数十里!

断刀去势如虹,“噗”一声,深深钉入鸟道上方的嶙峋石壁!离那铜铃绳索尚有三尺之遥!刀身兀自“嗡嗡”震鸣不止!

然而,鸟道之上,依旧死寂如坟。

无弓弦惊响,无滚木擂石砸落,更无那预料中撕裂长空、警醒全山的金铁鸣声!

“上坪!”陈潜一声断喝如惊雷,身形已如巨鹤冲天,足尖在覆满薄霜的嶙峋石面上连点数下,青衫鼓荡如青云直上,几个起落,已飞掠入那悬于绝壁的险峻鸟道。

鹿呦将贴身藏着“破煞涤髓丹”玉瓶的衣襟按得更紧,纤腰如柳枝般一拧,提气纵身,紧咬陈潜的身影奋力攀援。

山风疾卷,扬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额头上细密的晶亮汗珠。

阿篱身形如壁虎游墙,紧贴湿滑阴冷的石壁向上疾窜。

那双看似纯真的眸子里寒光凝聚,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细细勘察着石壁上每一道新近留下的兵刃划痕,枯枝断茬上每一滴可疑的暗红痕迹。

莲花坪顶,死寂如黄泉冥府。

正午惨淡的日光,徒劳地洒在零散杂乱的残破旌旗之上。

几面绣着“穿云寨”、“黑旗会”的大旗半埋污黑泥泞里,随风剧烈狂舞,更反衬出这千仞绝顶之上的一片凄凉死寂。

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尸身初腐的恶臭,沉甸甸如同水银般压迫着胸肺,令人窒息欲呕。

那玄音观原本古拙庄严的黑漆大门,早已碎裂成渣,敞开了黑洞洞如巨兽之口的内堂。

整片墙体上布满了深深刻痕,刀劈斧斫,火焰灼烧的焦黑印记遍布其间,更有几处石墙被骇人掌力硬生生轰塌,碎石断木狼藉满地。

青石坪面上,薄薄的积雪被无数践踏,化作泥泞的污秽冰碴,与大片大片被凛冽严寒冻结成暗褐色冰面的血迹交错混杂,形成一幅惊心动魄的地狱画卷。

破碎的刀枪剑戟如同弃置的废铁,歪斜地插入冻土。

尸体!视线所及,皆是冻得发紫僵硬、如同被随意抛掷的破烂布袋般的尸体!

数十具身着各色劲装、来自各帮各派的尸体,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杀、挣扎、绝望的姿态,凝固在这惨白的冰窖坟场之中。

有怒目圆睁、至死紧握断刀的虬髯壮汉;

有背心插满箭矢、佝偻着身子仍死死护住阵眼罗盘的枯槁老者;

更有仆伏于地、背上数道深可见骨、几乎将脊梁劈开的刀口暴露在外的青年…

他们的热血早已流尽、凝固,和冰冷的泥土、冰屑融为一体,将原本灰白的地面,浸染成一幅幅惊心动魄、斑驳绝望的巨幅暗红斑痕。

那浓烈的腥气混合着尸身腐败之初的酸朽气息,在彻骨寒风中沉浮弥漫,中人欲呕。

陈潜缓缓向前走去,脚下踩碎冰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这死寂坟场中刺耳得心惊。

他俯下身,拾起一截染满污血的黑色残旗碎片,指尖微颤。旋即,他用力拔出插在泥中一截小半段的蛇形钢鞭,入手冰凉沉重,纹路熟悉——正是“虬龙鞭”陆昆赖以成名、片刻不离身的兵器!

整个峰顶坪台,静谧得令人毛骨悚然。唯有山风如怨鬼悲泣,呜咽着穿梭于累累尸骸之间,吹动着猎猎作响的残旌败旗,发出簌簌凄厉之声。

几只枯瘦的寒鸦在铅灰色的低空盘旋,嘶鸣声干涩喑哑,如丧考妣。

“人呢?!”

一声饱含悲愤与惊疑的怒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凄厉长嗥,猛然炸裂在这片死寂绝顶,声浪激荡,震得断梁上簌簌落下数缕陈年灰尘!

“庄当家的!崔前辈!司马前辈!陆寨主!李寒衣李当家!赵毅寨主!还有我大哥陈麟——!!”

他的嘶吼在空荡荡、了无生气的峰顶反复回荡、碰撞,最终无力地消散在更深沉的死寂之中,只留下这满坪狼藉血腥和那如毒藤般蔓延的无尽悬疑。

鹿呦双腿一软,纤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前藏匿玉瓶的地方,那里曾经滚烫的希望,此刻冰冷刺骨。

她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脚下却“咔嚓”一声轻响。低头望去,竟是一块被鲜血浸透半边、又被反复踩踏碎裂开来的墨玉镇纸碎片,上面清晰地残存着几行小字:

“……同诛虏贼……生死……不渝……七寨共印……”。

这正是结盟大会时歃血为盟的誓书残片!瞬间,大滴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污秽的墨玉碎片上,水痕混着血污,更显凄怆。

玄音观深处,残火焚梁的焦臭裹挟着浓重血腥,沉甸甸淤塞着每一寸空间。

正殿顶塌大半,断椽残木如巨兽獠牙般参差刺向灰暗的天光。

陈潜当先破开那扇犹自摇摇欲坠的殿门,木屑簌簌纷落,烟尘如雾腾漫开来,令人窒息。

“噤声!”陈潜沉臂横拦,宛如铜浇铁铸,阻住身后鹿呦与阿篱前趋之势。

三人六道目光,如寒刃利电,瞬间扫过这死寂的大殿废墟。

昔日供奉的三清神像早已碎作齑粉瓦砾,神案翻倒倾覆,巨大的香炉滚落一旁,香灰混杂着冻结的黑紫色血块污秽满地。

四壁之上,刀砍枪捅的深深刻痕如恶龙盘踞,更有几处焦糊掌印深深烙入梁柱,隐泛令人作呕的腥臭紫气——分明是密宗剧毒掌力留下的致命烙印!

穿云寨、黑旗会、红莲堂……曾经意气风发的袍泽,此刻横七竖八倒伏于断砖碎瓦、焦木灰烬之中,甚至数人至死紧拥在一起,掌中刀剑相交,彼此洞穿,竟在最后一刻也未分开!

“分头搜!”陈潜一字一顿,从齿缝间迸出,声音带着玉石俱焚前的撕裂感。

三道身影如离弦劲矢,倏然分开,射向烟雾弥漫的偏殿回廊深处。

陈潜一掌推开歪斜的通向精舍后殿的廊门,一股混杂着浓烈金疮药粉、刺鼻血腥与腐坏的浓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身形微滞!

目光如电急扫,穿透翻腾的烟尘,落在一处被暴力轰塌了大半的书架旁——

胡天刀那魁伟如半截铁塔般的身躯,赫然倒卧在冰冷乌黑的泥地之上!

他胸腹间赫然插着一截碗口粗细的断矛!矛身木柄早被鲜血浸成紫黑,断裂处森白骨茬狰狞斜突!

背上更有数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几乎将他壮硕的脊背完全撕裂!

最可怖的,是一记深陷的紫红色掌印牢牢印在背心命门之处——密宗“血手印”!

掌印凹陷处肌肤如同被沸油烫过,脓血浸透了撕烂的衣襟,正诡异地微微蠕动!

他面门、胸膛一片焦糊,左半边鬓发连带着耳廓几乎被烈焰灼尽!仅存的右眼亦被厚厚的血痂糊死大半,嘴角蜿蜒流下的血迹早已冻结成冰。

然而,他那筋肉虬结如老根磐石的独臂,竟兀自死死攥着一把沉重朴刀!

那刀卷了刃口,断去尺许有余,刀身布满崩口裂痕,此刻竟深深嵌入一具身着玄冰教装束的尸骸颈骨之中,深没至刀柄!

“胡大哥——!”

陈潜目眦欲裂,身形如狂风席卷,瞬间掠至,单膝点地跪倒,大手已然稳稳托住胡天刀颈后那被污血冰霜覆盖的头颅!

掌心甫一接触那冰冷僵硬的皮肉,陈潜心猛地一沉!

鹿呦与阿篱的身影紧随其后疾掠而至。

“尚有微息!快!”鹿呦一只素手闪电般搭上胡天刀那若断若续的腕脉,声音已绷紧得发颤。

她指尖如飞,从药囊中抽出一把银针,细针流转冷光。

玉指翻飞间,“哧哧”破空轻响,十余枚银针已分刺胡天刀心脉周边各大要穴,针尾因她急速灌注的精纯内力而发出急促的嗡嗡颤鸣!

同时,她素手急拍胡天刀背后灵台、至阳数处大穴,每一掌拍落,一股柔韧绵长的真气便强行渡入那油尽灯枯的躯体,死死吊住他一线濒危心脉!

“背心……剧毒已攻心入脉了!”鹿呦语如珠迸,俏脸紧绷得发白,那枚最长银针精准刺入胡天刀颈下“璇玑穴”,针尾颤音陡然尖利!

她光洁额角豆大汗珠滚落,“小阿篱!‘夺阳’蛊引!再迟,他这身子就要被剧毒化空了!”

阿篱一语不发,双膝跪于胡天刀身侧,靛蓝筒裙铺开如静水深潭。

小手急探腰间篾纹药囊最深处秘格,拈出一颗细如米粒、通体流转金红光泽、内蕴骇人灼热生机的奇蛊卵,毫不犹豫将其按入胡天刀眉心泥丸宫!

指尖旋即如穿花蝴蝶,疾点其胸腹数处经络关键要穴!

“嗬……嗬……”胡天刀的眼皮似乎挣扎了一下,喉管深处发出破风箱拉动般艰难刺耳的嘶嗬,紫黑冰冷的嘴唇剧烈翕动,几缕浑浊带沫的血线艰难地从嘴角蜿蜒渗出。

“胡大哥!是我!陈潜!”陈潜低吼如雷,掌心灼热真气源源不断渡入其背心灵台,试图将那死气寒流强行逼退。

他清晰地感受到掌下这具残躯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水囊,仅存的生命力正飞速流逝。唯有那只紧握着残刀的独臂,依旧硬朗如铁。

“陈……当家的……”胡天刀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一只被血痂糊住的独眼终于费力地睁开一道缝隙,眼白上布满血丝,浑浊的目光艰难地在陈潜脸上聚焦。

刹那间,那眼中竟爆发出一点微弱却极其复杂的锐光,其中混杂着狂喜与无尽的悲凉!

“……果……然是你小子回……来了!老子……老子就知道…老天爷还舍不得收我……得……得见你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呐…!”

他猛地吸了口气,那只染血的巨掌竟如同铁钳般骤然发力,死死抓住了陈潜扶住他肩头的手腕!

那力量如此巨大,几乎要将陈潜的腕骨捏碎!

“老子就…知道…你小子必定会带…带回救命的仙丹!就为了……就为了这个念想……老子……老子才咬牙撑住这口真气没散……没让那群狗杂种……彻底把老子……剁成肉酱喂了山里的秃鹫!”

“胡大哥,”

陈潜反手紧紧攥住那只冰冷刺骨、满布血污的巨掌,沉稳的声音里也透出了难以压抑的急切,

“药!解药就在此!鹿姑娘已炼成‘破煞涤髓丹’!您尽可宽心!快告诉我,我大哥和韵儿现在何处!这坪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庄大哥、司马前辈他们人呢?!”

“解药……解药到了?!”

胡天刀那只浑浊的独眼骤然瞪圆,瞳孔深处如同有炭火复燃,瞬间涌起一种近乎凄厉的狂喜,紧接着又被更深的绝望与滔天恨意覆盖

“晚了!太晚了啊……兄弟!晚了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嗥从他胸腔深处硬生生迸裂出来,夹杂着五脏六腑似被绞碎的呛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紫黑色淤血如涌泉喷溅,星星点点洒在陈潜的青衫下摆,如同绽开的墨色残梅。

“……那天……大会将开……刚宰了鸡备好黄纸……操!那帮狗鞑子就已经冲上坪顶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狂怒而颤抖:

“大伙儿都想……跟狗日的鞑子…血战一场!……但丹田里……那内力……全他娘的像冰坨子见了太阳!软了……提不起一丝一毫!”

陈潜单膝发力欲将他抱起:“胡大哥,撑住!鹿姑娘……”

“不要动我!”胡天刀那只筋肉虬结的独臂猛然挥出,如铁杵般狠狠砸在陈潜肩头!

他咳着血沫嘶吼,声如裂帛:“老子……挺得住!没……死在鞑子乱刀之下,便是老天爷给机会…让你听紧要事!老子时辰…不多了!让我……说!!”

陈潜手臂悬停,沉声道:“好!我听!”

“那天……杀鸡祭天的黄纸刚摆上香案……”

胡天刀喉间滚着破风箱似的喘息,声音哑得刺耳,“寨前放哨的鹞子眼……根本没响!操他娘的武弋!是武弋那狗贼!”

他残存的手臂猛地攥紧刀柄,残刀嗡嗡震鸣!

他说得太急,一口气陡然岔住,喉咙如同被滚烫的沙砾堵死,整个胸膛剧烈抽搐起伏,面色瞬间由青紫转为骇人的蜡黄死灰。

鹿呦脸色煞白如纸,深知这是剧毒反复冲击心脉,回光返照的极限!

陈潜目光急扫身旁,沉喝如令:“阿篱!酒来!”

话音未落,那苗疆少女已如鬼魅般解下腰间一只摩挲得发亮的朱漆酒葫芦。

一股辛辣醇烈、宛如熔岩滚喉的酒香猛然冲散了满室浓重的血腥浊气!

阿篱一步踏近,半跪于地,纤腕高举酒葫,澄澈的酒液带着凌厉的冷光,对准胡天刀那因剧痛喘息而张开的、满是血污结痂的嘴!

“胡大哥!顺气!”陈潜右掌蕴力,一股柔韧平和却精纯无比的内家真气如清泉般急速涌入胡天刀心俞、肺俞二穴,强行稳住他即将溃散的本元,口中急呼。

“咕咚!咕咚!咕咚——!”滚烫的烈酒如熔岩灌喉,直贯而下!

胡天刀本能地张开嘴,喉结疯狂滚动,大口吞咽!

那辛辣的酒液如同沸油浇入奄奄一息的灰烬,竟刹那间点燃了这头濒死猛虎体内最后一丝狂悍凶焰!

“痛快……哈——!!”一声沙哑穿金裂石的爆吼从他胸腔炸开!

那口被烈酒生生压下的逆血带着滚烫的腥气喷吐而出!蜡黄死灰的脸色,竟诡异地涌上一层亢奋的潮红!

“听着!兄弟!咱……着了家贼的道!就是那个白云堡的二当家……司马图……这千刀万剐的狗贼!”

他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如夜枭,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似要将满口血牙咬碎:

“就是他…就是他!当日盟主推举正酣,那老贼端着酒坛,脸上笑成了朵老菊花!满口仁义道德江湖道义……围着酒案转……挨个‘敬’酒!说是……替他那个叫什么‘孤鹤照影’的兄长…敬仰天下群雄……”

胡天刀猛地扬起手中断刀指向虚空,仿佛那仇人就在眼前,污血从他握刀的崩裂虎口处淌下,淋漓滴落。

“老子……老子也跟他豪爽地灌了一碗!呸!谁知他那狗爪子藏在袖里搞鬼!给庄寨主、陆大鞭子、李寒衣那丫头片子……还有那最要命的…”

他喉咙里滚出野兽濒死的低吼,胸膛如破鼓般剧震:

“他亲哥!司马鸿!‘冲霄鹤’司马堡主!……也被他这孽障亲兄弟……‘敬’了满满当当一盏!……司马鸿何等机警人物?!当日推杯换盏……他脸白得像纸……还推说堡务缠身……滴酒未沾……”

胡天刀独眼中迸射出蚀骨怨毒的光芒,那是被至亲背叛啃噬灵魂的剧痛:

“结果……结果就是他这个豺狼心肠的亲弟弟!亲自!端着掺了毒的酒逼到他嘴边!还假仁假义拍着他肩膀说‘大哥半生辛苦,今日何妨与天下英雄共饮尽兴’……司马鸿……他……他挡得住明枪暗箭千军万马……又怎防得住亲骨肉从背后捅心窝子的毒刀子啊!!”

“穿肠毒药?”陈潜声音如同坚冰相击。

“呸!比那狠毒百倍!”胡天刀目眦尽裂,血泪混浊流淌:

“喝下去…不过盏茶功夫……他娘的那狗鞑子武弋!就带人直冲进来!密宗的妖僧、玄冰教的黑手、归化堂的狗奴才……像潮水一样涌杀进来!见人就砍!而兄弟们……我们……”

“我们想拼命啊!……可丹田空空如也!浑身……浑身软得像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他独臂无力垂下,沉重的断刀脱手“当啷”一声砸在冰冷石板上,带出无尽悲愤与绝望的余响。

“是司马图……是那老狗贼亲口……亲口对瘫软在他脚下的司马鸿嘶喊!‘大哥!别怨小弟狠心!是那伯颜察儿大总管……许了我整个岭南武林盟主的位子!’……老子……老子听得真真儿的!司马鸿听了这话……那眼神……哇的一声…生生呕出来的是不是血…是心头的一口精魄啊!”

“崔前辈呢?!”陈潜语速快如疾风裂帛。

“那老神仙!……咳咳……哈哈哈哈哈!”

胡天刀突然爆发出疯狂刺耳的大笑,比厉鬼啼哭更令人心悸:

“他……他眼看群雄如同待宰的羔羊……拼着最后一口气……一把抢过香案上一坛酒!疯了似的往自己嘴里猛灌!坛子摔碎了!酒水混着老泪糊了他一头一脸!他指着四周涌上来的鞑子狗腿子……嘶声狂骂!‘蒲通是老夫眼瞎……可老夫亲手配的毒……老夫自己尝!’……”

胡天刀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独眼中最后一点锐利的光芒如同风中之烛,急剧黯淡下去:

“然后……他便……倒下……倒在他那群年轻徒儿的尸骸堆里……”

这铁塔般的汉子最后几个字细若游丝,气息如同凛冽寒风骤然扯断的最后一根枯草:

“苏韵……那丫头……带着几个内力尚存一丝的兄弟……二十几条硬汉子……硬生生挡在正殿门口……杀成了彻头彻尾的血葫芦……”

语声骤停。

胡天刀那饱含无尽悲愤与不甘的独眼,直勾勾地瞪向殿顶破洞外那灰暗阴霾的苍穹,紧抓着陈潜衣袖的五指猛地一收,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爆响,攥得铁紧!旋即——又猝然松开!

雄壮的头颅轰然垂下。血泪混合着嘴角流下的最后一滴浑浊酒液,在他那被百创染透的破烂衣襟上,凝成一片深入骨髓的深寒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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