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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苦夏蒸腾了百日,终于褪去燠热,漫山苍碧被秋风沁透,透出几分松针与岩石的清冽。

风喉洞外,垂藤如流泉翠瀑,阿篱静静立在峭壁旁。

她褪去了靛蓝旧衣,换上贺兰雪置办的月白细布衫裙,晨光破开藤影,在衣料上流转如波。

一年光阴凿刻,昔日清瘦单薄的苗疆少女已悄然舒展。

少女指尖微抬,凝于身前,霜色真气若寒玉流光,竟在她身周萦然旋绕,无声凝成六道晶莹剔透、层层交叠的幽蓝霜环!

倏忽间又淡入肌肤之下,只余袖口一抹微凉白雾袅袅逸散,与山间朝雾溶溶不分。

“短短一岁,凝霜、渡厄、炼骨三关尽破,玄阴神功已臻第六重‘冰魄’境。”贺兰雪倚于洞口老虬树根,绯红薄衫在晨风里拂动如残焰。

她目光透过藤萝罅隙,投向远峰叠嶂,云海如沸。

那张曾颠倒众生的容颜褪去了几分戾气,增添了几分温婉,眼底凝寒的冰棱被一种更为沉静深邃的锋芒取代。

“‘拈花禅功’果然奇效,竟将你缠骨十数载的玄阴反噬寒气尽数化尽。”阿篱收回指尖,温言道。

“各有所得罢了。”贺兰雪目光落回阿篱清透面容上,

“你身负奇缘,以禅功为根,苗疆百毒辟易之躯为砥柱,方容得这至寒真力入髓穿脉而不伤,甚至……彼此相融。那夜溪畔以禅功导引寒蟾之气的‘蛊引归脉法’,竟真被你化入玄阴心诀,助你连破‘渡厄’、‘炼骨’两重险关。”

她顿了顿,眸色更深几分:“第七层‘玄牝归元’,乃此功法第一道真正生死玄关。亦是贾千山魔头徘徊近十载、噬人内元以自肥的渊薮!”

“玄牝归元?”阿篱眉尖微蹙,“我只知此境阴寒至极,真气运转似能引万物冰封。”

“不止于此。”贺兰雪声音陡然冷峭如极地朔风,“第七层‘玄牝归元’一旦运转,周身穴窍如巨鲲吞海,可强行掳掠他人苦修之内力,鲸吞入体!”

她眼中掠过浓重的讥诮与冰冷洞悉:“然魔头可悲可鄙之处便在于此!此境如同无底泥沼,纳万物而不化!”

“他只能如贪鼠藏粮般将掠夺来的驳杂真元暂压于丹田深处,日日如坐针毡,唯恐真气反噬,冲毁自身经脉!

“唯有突破第八层‘万化归一’,方能融万川归海,将种种真气尽数炼化、纳为己用!”

贺兰雪凝视阿篱双眸,一字一句敲在晨风里:

“以你骨脉天赋,禅心守一,‘万化归一’之障,或如薄纸。然贾千山……”

她冷嗤一声,眼底泛起大仇将报的快意寒芒,

“戾气缠魂,心魔障目,第八层便是他终生难渡的绝壁!他如笼中困兽,只能一遍遍以生魂内力为柴薪,强压那即将溃堤的丹田!吞噬愈多,反噬愈烈!直至经脉爆裂而亡。”

她顿了顿,明锐的眼眸审视着阿篱,仿佛在丈量一件绝世璞玉的成色:“我当年被困‘炼骨’一关,蹉跎整三年,方堪堪得窥‘冰魄’门径。天赋根骨是一层,这份水滴石穿的沉静……小丫头,姐姐不如你。”

那声调里没有嫉妒,只有一丝经过世事淬炼后的坦诚与微澜。

“阿篱笨拙,只是想着……”她低着头,针线在粗布间穿梭,声音也柔和如穿针引线的风,

“早日练就姐姐传下的神功,筋骨稳固,寒毒不侵,才好下山去寻……寻大哥哥和呦儿姐姐。”

她抬起眼睫,看向贺兰雪,灯火在她清澈的瞳仁里跳跃,映出一种坚定如磐石的温柔:

“一年了。不知他们在哪处险恶里奔波,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阿篱心里,始终存着这些念想,不敢懈怠分毫。”

贺兰雪的目光从阿篱专注的指尖缓缓移向洁净的洞口,门口的藤蔓已被这少女修剪得井井有条。

这个洞窟因着少女的存在,连常年弥漫的阴寒也仿佛被一种沉静的力量拂去了些许躁动的棱角,多了一份“家”才能有的、不刺眼却恒久的光泽。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掠过贺兰雪幽深的眼底,像石缝深处苔藓沾染的一点微弱露痕。

她忽然移开视线,侧过身,声音低得几近耳语,裹挟着山风的凉意:

“第七层,‘玄牝归元’……”

阳光猛地一晃,在她脸上投下明暗跳跃的阴影,下颌紧绷的线条如刀削石刻。

“那一步……”她顿住,仿佛喉间被无形的冰棱哽住,好一会儿才吐出字句,每个音节都带着压抑的重量,“……是一道真正的鬼门关。迈进去,便是身化熔炉。”

她猛地攥紧拳头,目光投向石窟深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阴影,仿佛那里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真气运转若有一丝偏倚,反噬之力便似决堤冰河,倒灌周身百骸。”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寒霜淬出,“当年我在第六重巅峰踟躇半载有余,眼睁睁看着第七层的门楣,却一步也不敢跨……”

阿篱放下缝补的衣衫,站起身。月白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岩石,悄然无声。

她安静地望着那个在光与影交界处微微颤抖的绯色身影。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近乎恐惧的寒气——不是对敌的阴冷,而是源于对自身极限深渊的颤栗。

“姐姐,”阿篱的声音像拂过寒潭的春风,温润而笃定地穿透那层凝滞的冰障,“你的玄阴真气早已凝练如霜髓,只欠最后一分定力穿针引线。拈花禅功,不正是缚住这股狂澜的‘定海针’么?”

贺兰雪猛地回头!

眼中刹那爆出极其锐利的光芒,似惊似怒,更像被窥破秘密的脆弱:“你懂什么?!禅功助我疗复旧伤、抚平寒毒是不假,然这‘玄牝归元’之险……”

她声音骤哑,剧烈起伏的胸口在紧束的绯衣下勾勒出凌厉的线条,“非亲身试之,焉知其中魂飞魄散之大恐怖!我……我没这勇气!”

山顶死寂,唯有滴水声固执地敲击着石面,如同更漏。

藤蔓缝隙外,一线天光挣扎着撕破最后晦暗的夜幕,勾勒出贺兰雪紧绷如弦的侧影。

阿篱踏前一步,鞋底踩在冰凉湿润的地面,在贺兰雪身前一步处站定,微微仰首。

午后的阳光照亮她半边脸庞,鼻翼秀挺,唇角天然带着一丝温软的弧度。

那双看向贺兰雪的眸子,清澈澄明,没有丝毫评判或怜悯,只有一种洞明世事后的、沉静的信任与期待。

“姐姐,”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松针在岩隙间摩擦的低语,却字字清晰,

“这一年来,石桌上的针线竹筐从未染尘,周家夫妇的伤病总在微光中有人悄然拂去……”

话音未落,崎岖山径上传来熟悉而艰难的木杖叩击石阶的笃笃声,伴随着男子粗重的喘息和妇人小心的低呼。

“仙子——姑娘——送粮来喽!”周老实黧黑的脸从崖边酸枣丛后探出,汗珠滚在深刻如犁沟的皱纹里,挂着一如既往的敬畏笑容。

他身旁的妇人,却与一年前判若两人!

那双曾经浑浊不清、看物如蒙灰纱的眼睛,此刻竟清亮有神,带着一种重获光明的欣喜与感激。

她背上也负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些新鲜的瓜果野菜。

“仙子!阿篱姑娘!”妇人一见到峭壁旁的身影,脸上立刻绽开朴实的笑容,声音也洪亮了许多,“俺们来啦!”

她放下包袱,快步上前几步,目光热切地落在阿篱身上:

“阿篱姑娘!你看!俺这眼睛!全好啦!真跟年轻时候一样亮堂!夜里都能瞅见耗子跑!多亏了你教俺那敷眼的方子和揉按的法子!还有那些草药……真是神了!”

她激动地搓着手,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又看向贺兰雪,带着敬畏深深一福:“也多谢仙子……收留阿篱姑娘这样的活菩萨……”

贺兰雪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妇人清亮的眼睛,又落在周老是那条依旧微跛、但气色显然好了许多的腿上。

她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几张崭新的交钞,递了过去。

“拿着。”声音清冷,不容置疑。

周老实连忙摆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惶恐:“仙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您和阿篱姑娘对俺们家恩重如山!这点跑腿的活计,哪能再要您的钱!”

妇人也是连连点头:“是啊仙子!您给的够多了!俺们……”

“让你拿着便拿着。”贺兰雪打断她,语气平淡无波,“洞中清净,不喜聒噪。东西放下,去吧。”

她目光转向阿篱,示意她接过米袋。

阿篱会意,上前几步,轻松地从周老蔫背上卸下那袋沉甸甸的新米。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靛蓝衣袖拂过米袋粗砺的表面,带着一种山野女儿特有的利落。

“大叔,腿可好些了?阴雨天还疼得厉害么?”阿篱温声问道,顺手将米袋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块上。

“好多啦好多啦!”周老实感激涕零,拄着拐杖试着走了两步,虽仍微跛,但步伐明显稳当有力了许多,

“按姑娘教的法子,每日热敷揉按,再练那套舒筋活络的‘操’,这腿脚轻快多了!前些日子下大雨,也就微微有点酸胀,不像以前,疼得钻心,恨不得把腿锯喽!”

阿篱微微一笑,目光清澈:“大叔坚持便好。我再与您说说几个养护的穴位……”

她蹲下身,指尖在周老实膝弯、脚踝几处穴位轻轻点按,温言讲解着揉按的力道与时辰。

阳光透过古松枝叶,斑驳地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靛蓝头巾下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那份耐心与温柔,如同山涧清泉,无声地流淌。

贺兰雪静静立在一旁,绯红的身影在浓荫下显得有些孤峭。

她看着阿篱与猎户夫妇那毫无隔阂、自然流露的关切,看着妇人眼中纯粹的感激,看着周老实脸上重获希望的憨厚笑容……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暖意,如同石缝里悄然钻出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她冰封的心房。

她忽然觉得,自己递出的那几张交钞,在这幅画面里,显得如此生硬而多余。

她别过脸,目光投向远处蒸腾着热浪的葱茏山峦,下颌的线条却在不经意间柔和了一丝。

“对了!仙子!阿篱姑娘!”周老实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神秘与紧张,“山下……又出大事了!”

贺兰雪霍然转回头,眼神如电:“说。”

阿篱停下手中活计,一双明澈如深潭的眼眸望向周老实,沉静中带着无声的关切。

周老实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声音带着底层小民传递惊天消息时的神秘与亢奋:“是北边!天台寨!楚……楚飞楚大侠!他……他做了天台寨的新寨主了!”

“天台寨?”贺兰雪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指尖在冰凉的藤茎上无意识划过。这个名字,在江南抗元势力的版图上,分量不轻。

“是啊!”周老实用力点头,随即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痛的唏嘘,“原先那位顶天立地的陈麟陈寨主……他……他没了!死在龙凤峡那场大血战里了!”

“龙凤峡?”贺兰雪的声音陡然沉了三分,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

“唉!”周老实重重一叹,布满老茧的手紧攥着拐杖头,仿佛眼前就飘着那修罗杀场,“可不是!元廷那平南大将军蒙铁罕,带了好多铁甲兵,还有他那杀星师兄凌风,打算过龙凤峡到潮州,围剿义军!”

他口沫横飞地比划着:“多亏了陈寨主!带着三山五寨的好汉们,硬是在那绝地峡谷里把鞑子堵个正着!杀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尸山堆成肉阶,血水把山涧都染红了!”

他声音里带着颤抖的惧意与解恨的激动。

“陈麟……”贺兰雪低声重复,目光投向虚无的远山深处,那曾经纵横闽赣的身影,终究还是轰然倒下了么?

周老实沉浸在悲壮的气氛里:“都说陈寨主是为救楚飞楚大侠死的!当时那凌风狗贼的剑……眼看就要扎透楚大侠心窝……陈寨主就……就扑上去用自己的背挡下了那穿心一剑!楚大侠才缓过劲来,一拳打死了那杀星!”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有泪光混着复杂的光:“可就算赢了……那也是一片血海啊!蒙铁罕被剁成了泥,凌风也成了肉酱,可咱们义军……也死了好多好多好汉……”

洞口处一时陷入死寂。

阿篱一直静立听着。当听闻陈麟以身为盾、舍命救下楚飞时,她正在整理米袋的素手猛地一颤,一个绑好的米袋口微微松开些,又很快被她默默重新束紧,指尖却有些发凉。

她清雅秀致的脸庞依旧平静,但那双澄澈如深湖的眸子里,清晰地漾起沉重而真切的哀痛。

她低垂下头,眼睫覆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其中瞬间涌起的深深敬佩与惋惜。

想起那个沉稳如山的兄长,那个呦姐姐口中光明磊落的盟主,如今为义赴死……

一缕揪心的痛楚悄然缠绕心间,纤瘦的肩膀在光影下似有无形的重负。

贺兰雪敏锐地捕捉到了身边少女那极其细微却无法隐藏的震颤与瞬间弥漫的低沉。

她心底暗自嗤笑一声:“悲天悯人……还是惦记姓陈的那小子?”

念头虽如此冰冷滑过,她口中却只吐出几个字,带着惯常的讥诮,却又似乎有某种洞悉的疲惫:“倒算条汉子。”

她的目光重新凝在周老实身上,如冰似雪,藏着审视:“后来?楚飞带着残兵往何处去了?”

那语气与其说关切形势,不如说更像是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与威胁。

“回…回仙子的话,”周老实被她盯得一激灵,连忙道,

“楚大侠带着剩下的人,扶伤抬棺,从落雁坡后面小道,往西北天台山老寨退回去了。人虽少了,可都说他拳头比蒙铁罕的钢刀还狠,更服众了!”

敬畏与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慨混杂在他粗哑的声音里。

阿篱始终沉默着。山风拂动她几缕垂落鬓角的乌发,更衬得侧脸轮廓清冷沉静,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藏着山雨欲来前沉重的寂静,以及一份刻骨铭心的感念与忧思。

贺兰雪目光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是忌惮?还是棋局骤变的凝重?抑或是对那尸山血海中崛起新旗的一丝复杂审视?

“仙、仙子……还有呢,”周老实的婆娘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山民传告大事时抑不住的惊颤,“山下都……都传疯了!华岩寺……遭大难了!”

峭壁旁的古松下,阿篱心头猛地一颤,月白衫裙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绷紧,她抬起脸,阳光穿过虬枝,照亮她强自按捺的清澈眼瞳,静静望向猎户的婆娘。

几步开外,倚着洞壁的贺兰雪,本是慵懒摩挲着垂落藤蔓的纤指,蓦地收紧。

绯红薄衫的身影,在洞口明暗交界处,骤然僵如冷玉雕像。

她那原本闲适睥睨远山的目光,带着无形的锐压,如凝冰的箭矢般钉在周老实惶惑的脸上。

“抖什么舌头?从头细讲!”声音冷峭,仿佛自九幽吹来,刮得山风都似冻结。

周老实被那目光刺得一个激灵,喉结滚动,赶忙截断婆娘的话头:

“是归化堂!那个鼻孔朝天的老番僧达瓦钦赞!带着他那串鬼哭狼嚎的骨头珠子,堵了华岩寺的山门,口口声声要接管家业、登记和尚籍!凶得很哪!”

他唾沫横飞,模仿着番僧跋扈的姿态。

“寺里那位……法空大和尚身边,有个使剑的后生仔!”猎户眼中爆出激动神采,

“当真了得!一口宝剑舞起来,跟龙出水似的!那老喇嘛的鬼哭珠子,被他剑光‘叮叮当当’拍得火星子乱冒!最后硬是一剑破开那鬼珠子,把那老喇嘛捅了个透心凉!肠子流了一地!那番僧当场就蹬了腿!”

“哼!”贺兰雪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如刀锋的弧度,“达瓦那老狗,骨头倒是轻贱。”她目光扫过阿篱——少女指尖捏着衣角,指节微微发白,靛蓝的粗布料被攥出细碎褶皱。

“可……可那后生也遭了重创!”周老实语气陡转,带着惋惜和后怕,

“老喇嘛临死那串鬼珠子崩开,有一颗…打进了后生的肩膀窝!听说寒气带毒!当场就呕血了!被身边一位穿水蓝衫子的姑娘拼死护住……”

树下,阿篱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掩住了眸底深处剧烈翻涌的忧惧,

“大哥哥,百毒不侵,没事的!”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的喃喃自语。

“接着说!”贺兰雪的声音似淬了冰的鞭子,将山风都抽得一滞,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锁周老实惶惑的脸,

“后来呢?”她袖中玉指无意识掐紧,指节深陷湿冷的藤茎纹理。

“那个穿一身雪白狐裘,俊得像个画里走出来的……玄冰教教主!”

周老实下意识压低了嗓门,浑浊眼底泛起山民传述鬼怪般的惊恐,“这魔头才是真的狠!他要与法空大和尚动手!眼瞧着大和尚就要起身……”

他猛地顿了顿,脸上沟壑扭动,带着目睹神迹般的敬畏,

“可大师旁边,那位平常和气安静的明心禅师,替大师站出来接下了!老禅师只用一把戒律堂最寻常的青钢剑,剑影沉得像压顶的老竹竿子!魔头那些漫天冒白气、冻得石头裂开的爪子,都被老禅师硬生生全拦下了!”

“明心禅师?”贺兰雪眸底掠过一丝疑惑。

猎户沉浸在讲述中,唾沫横飞:“打到后来凶险极了!那魔头鬼影一样围着老禅师转,爪子突然插在老禅师肩头!”

他手指颤抖着比划,“听赶集的王跛子说,那一插,好像……好像把老禅师浑身力气都抽干吸走了似的!眼瞅着人就要软倒……”

他声音陡然拔高,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

“哪知道老禅师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横力,硬生生崩断了剑,反手一掌,那闷雷般的动静啊!隔老远都听得心口发颤!就这一下,把那个俊得邪性的魔头打得飞出去老远,撞塌了寺门石柱子!魔头胸口凹下去好大一块,嘴里的血黑乎乎地混着碎块喷出来!”

周老实猛喘口气,眼神放光:“那魔头…趴地上直哼哼,半晌才爬起!惨白着脸,捂着胸口,恶狠狠丢下一句‘玄冰所属,不入华岩寺百里界碑’!然后几个起落就没影了!寺里剩下的几个泼皮架起老喇嘛的尸首,屁滚尿流就逃下山了!”

山顶陷入死寂。风声、滴水声此刻格外清晰。

古松下,阿篱缓缓抬起眼睑。那双总是清澈如冰湖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薄薄水光,映着藤隙透入的熹微,亮得惊人。

她双手在胸前悄然合十,唇瓣无声翕动,似在为逝者诵念,为伤者祈福。

贺兰雪的目光缓缓移开,背转过身,面朝幽深的洞窟,绯红衣袖在寂静中无风自动。

一声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疲倦,飘散在藤萝摇曳的光影里:“回去吧。”

猎户夫妇被贺兰雪冰棱般的声音惊得一哆嗦,慌忙背起空筐,互相搀扶着,退入下山小径的浓荫里,脚步声很快被林涛吞没。

风喉洞口,藤蔓筛下的光斑在青石上无声游移。

贺兰雪倚着冰冷石壁,绯红薄衫在穿洞而过的山风里猎猎拂动,像一团骤然凝固的血焰。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垂落的一缕藤须,目光穿透藤隙,投向层峦叠嶂的虚无深处。

“贾千山……玄牝归元功……”她低语,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磨出,带着冰碴,“竟被那老和尚……一掌……打穿了胸骨?”

话音未落,她猛地挺直脊背,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一声压抑又陡然爆发的狂笑,如同冰河炸裂,猝然撕破了洞窟的沉寂!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癫狂,震得洞顶垂悬的冰棱簌簌颤抖,碎冰屑如泪纷扬。她仰着头,脖颈拉出优美却绷紧如弓弦的弧线,眼角竟迸出两点晶莹,不知是碎冰还是别的什么,在幽光里一闪即逝。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猛地攥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绯袖下手臂肌肉虬结,声音因极致的亢奋而扭曲变调,

“我像条阴沟里的毒蛇,舔舐着仇恨的冰渣,苦熬这蚀骨噬心的玄阴功!只为有朝一日,能亲手撕开他那张虚伪的皮囊!”

她猛地转身,绯红身影如鬼魅般欺近静立一旁的阿篱,带着一股刺骨的寒风,指尖几乎戳到少女光洁的额心,眼神灼亮如淬毒的匕首:

“早知如此!早知那魔头今日会栽在华岩寺,被个老和尚一掌打烂了心肺,我何必!何必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躲在这暗无天日的石洞里,耗费整整一年光阴!逼你!也逼我自己!去练这饮鸩止渴的鬼功夫!”

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点泪光早已蒸干,只剩下焚烧一切的狂怒与不甘,声音嘶哑如裂帛:

“白白浪费了这绝好的时机!他此刻重伤濒死,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正是我贺兰雪手刃仇雠,将他挫骨扬灰的绝佳时机!我却……我却像个傻子,困守在这山腹之中!”

狂燥的余音在石壁间激荡回响,震得崖上的尘土与碎石纷纷滚落。

阿篱始终静立如古潭边的一株青竹。

月白衫裙纤尘不染,方才猎户夫妇留下的米袋已被她悄然移至干燥处。

狂笑与厉喝卷起的劲风拂动她额前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沉静如深湖的眼眸。

她看着贺兰雪眼中翻腾的、几乎要将她自己焚毁的烈焰,轻轻上前一步,并未躲避那几乎触及肌肤的指尖。

“姐姐,”声音清泠,如幽涧滴泉,穿透了狂笑的余烬,“贾千山重伤,确是良机。”

贺兰雪狂乱的眼神骤然一凝,死死盯住她。

阿篱迎着她的目光,澄澈的眼底,一种洞悉的悲悯与宽慰:“可姐姐想过没有?猛虎重伤,利爪犹在。贾千山纵横江湖数十载,玄牝归元功阴毒诡谲,焉知他此刻不是故意示弱,布下陷阱,专等……等姐姐这般与他有血海深仇之人,自投罗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贺兰雪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声音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姐姐传我玄阴神功,授我破敌之法,此恩阿篱铭记。姐姐的仇,便是阿篱的债。待我玄阴七重‘玄牝归元’一成,筋骨稳固,寒毒不侵,能真正驾驭这冰魄之力……”

她抬起手,指尖一缕凝若实质的幽蓝寒气无声盘旋,周遭温度骤降,石壁瞬间爬满白霜,又在她心意微动间悄然散去,只余袖口一抹寒雾袅袅。

“那时,阿篱愿为姐姐手中最利的剑。”少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带着山岳不移的沉静与承诺,

“姐姐要亲手斩他,阿篱便为姐姐荡平爪牙,护你周全;姐姐要亲眼看他伏诛,阿篱便将他擒至姐姐面前,由姐姐……亲手了断这桩血仇。”

洞内死寂。油灯“噼啪”一声,爆出最后一粒灯花,光线骤然暗了一瞬。

贺兰雪僵立原地,狂怒的火焰在她眼中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阿篱的话语,像一捧清冽的雪水,兜头浇下,让她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

她看着少女沉静如水的面容,看着她指尖那收放自如、已臻化境的冰魄寒气……一年前那个在暴雨泥泞中倔强仰头的小丫头,如今已隐隐有了宗师气度。

是啊……贾千山何等人物?即便胸骨碎裂,玄牝功反噬,又岂会没有后手?自己这般贸然杀去,与送死何异?

一股深沉的疲惫,夹杂着被点破的狼狈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悄然爬上心头。她猛地别过脸,绯袖一甩,声音硬邦邦地砸在石壁上:

“油嘴滑舌!谁要你护着!”她快步走向石桌,动作带着几分仓促,仿佛要逃离什么。

宽大的袖口拂过桌沿,不慎带翻了针线竹筐。几缕彩线滚落,沾上了青石地面微湿的尘埃。

贺兰雪脚步猛地顿住。她死死盯着那几缕蒙尘的丝线,艳丽的红、纯净的白、温润的绿……此刻沾染了污浊的灰黑,在她眼中刺目无比。

一股难以遏制的烦躁与嫌恶猛地窜起!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狠狠用袖口去擦拭那几缕丝线,动作粗暴,绯红的绸缎在粗糙的石地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非但没能擦净,反而将丝线揉搓得更加凌乱污浊。

“脏了……”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厌弃,不知是说丝线,还是别的什么。

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指尖拈着一方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棉帕。

阿篱蹲下身,月白的裙裾在青石地上铺开如莲。

她没有去碰贺兰雪的手,只是用棉帕的一角,极其轻柔、极其细致地,一点点拂去丝线上沾染的浮尘。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姐姐,”她轻声说,将擦拭干净的丝线,一根根理顺,轻轻放回竹筐,“线脏了,拂去便是。心若蒙尘,亦当如是。”

贺兰雪僵立着,看着少女沉静的侧影,看着她指尖那方素帕拂过尘埃的轻柔,看着她将凌乱的丝线归于原位……

洞外,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山峦,清冷的月光无声无息地漫过藤蔓缝隙,流淌进来,将洞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洁净的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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