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十八间棚户区彻底吞噬。
窝棚里,陈石头坐在草席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两个东西,用粗糙的大手捧着,递到沈凌峰面前。
是两个拳头大小的山芋,看起来有些干瘪,应该是放了不少时间。
“小峰,给。”他咧开嘴,笑得憨厚,“磨了一天刀,就换来这个。等下我们烤了吃。”
这是他一整天的劳动所得,是他用汗水换来的口粮,却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小师弟。
沈凌峰看着那两块干瘪的山芋,又看了看陈石头布满老茧的手,心中那片属于成年人的坚冰,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符合八岁孩童的、天真又带点神秘的笑容。
“大师兄,我们今天不吃这个。”
说着,他从身后那个破旧的布包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油纸包。
纸包一打开,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面粉发酵后的甜香瞬间炸开,蛮横地占据了这间充斥着霉味和汗臭的狭小空间。
四个白白胖胖、褶子分明的大肉包,整整齐齐地码在油纸上。
它们是沈凌峰在东昌路的国营饭店顺便买来的,一直存放在芥子空间里,此刻取出来,仿佛还带着刚出笼的热气。
陈石头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咚”一声巨响。
“小……小峰……你……你哪来的?”他的声音都结巴了。
“嘘!我在国营饭店里买的。”沈凌峰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小大人似的说,“快点吃,别让人家看到了。”
经过这两天的抓虾捕鱼,陈石头早就对这个小师弟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更何况,那股钻进鼻孔的霸道肉香,已经彻底摧毁了他那点可怜的意志力。
沈凌峰拿起一个,塞到陈石头手里:“大师兄,你干了一天活,辛苦了,你吃三个。”
他又拿起一个,自己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松软的外皮,咸香流油的肉馅,比后世的那些什么品牌包子都要好吃得多。
陈石头拿着肉包,先是凑到鼻子前,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陶醉表情。然后,他才张开大嘴,狠狠一口咬下去。
三分之一的包子瞬间消失。他咀嚼的动作很用力,仿佛要把每一丝肉香都嚼碎了,烙印在味蕾的记忆里。两口,三口……一个肉包就下了肚。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上的油光,拿起第二个,吃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珍宝。
沈凌峰安静地看着他。
大师兄的世界很简单,有力气,有吃的,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吃完两个肉包,陈石头说什么也不肯再吃第三个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包子重新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拍。
“这个……留着,晚上你饿了再吃。”他憨笑着说。
没过多久,劳累了一天的陈石头就躺在草席上,发出了沉重的鼾声,雷鸣一般。
沈凌峰却毫无睡意。
他躺在自己的小铺位上,听着大师兄均匀的鼾声,还有屋外不知名角落里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动静。
整个棚户区仿佛都陷入了沉睡,只有黑暗在无声地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哭声,穿透了背后的那堵土坯墙,钻进了他的耳朵。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极力克制,哭声断断续续,仿佛要把所有的绝望和痛苦都吞回肚子里。
紧接着,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懂事和体贴。
“姆妈,不哭……婉儿不哭的……我不饿……真的,一点都不饿……”
沈凌峰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听出来了,是白天那个被汪大宝堵在墙角的小女孩,苏婉的声音。
白天那一幕重新浮现在眼前。小女孩倔强的眼神,紧抿的嘴唇,还有那身补丁叠补丁但干干净净的衣服。
他心中一动,一只麻雀出现在手中。
刹那间,沈凌峰多出了一个视角。
眼前的世界变得立体而鲜活。空气中混杂的气味被放大了无数倍,阴沟的腐臭、煤烟的呛人、墙角堆得烂木头散发出的气味……
麻雀分身轻盈地振翅,悄无声息地飞到隔壁那间土坯房的窗沿下。
这间屋子比他们的窝棚要好上一些,至少是土坯垒的,不是木板加破布。窗户上糊着一层发黄的旧报纸,一角破了个洞,正好能窥见里面的情形。
麻雀分身的视野透过那个小洞,将屋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桌上摇曳着,光芒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灯下,一个年轻的女人正紧紧抱着那个叫苏婉的小女孩。
那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五官端正,依稀能看出曾经是个美人,但此刻她眼窝深陷,一脸的菜色。
母女俩面前的破旧桌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装了半碗糊糊,看那颜色就知道是代食品。
郑秀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在女儿瘦弱的肩膀上。
小女孩苏婉反而更像个大人。她伸出瘦得像鸡爪一样的小手,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用那稚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姆妈,别哭……你把这点糊糊喝了,这样你明天才有力气干活……婉儿很乖,婉儿能忍……”
可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阵“咕噜噜”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小女孩的脸瞬间涨红了,她窘迫地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不敢再说话。
郑秀的哭声更压抑了,她抱紧女儿,仿佛要将孩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隔着一堵墙,都让人感到窒息。
…………
通过麻雀分身的眼睛,沈凌峰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内心没有太大的波澜。
前世,他站在上海之巅,为那些亿万富豪指点江山,布局商战。他见过的尔虞我诈、血腥倾轧,远比这无声的饥饿要残酷百倍。他信奉的是“等价交换”,是“因果循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因果里挣扎,他凭什么要去干涉?
无缘无故的善意,是最廉价,也最容易招来祸患的东西。
他可以收回神识,躺下睡觉,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明天太阳升起,这对母女是死是活,与他何干?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代,每天饿死的人,不知凡几。
他可以无视。
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前世的那个风水宗师沈凌峰,冷酷、理智、永远将利益最大化,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但此刻,躺在这具八岁孩童身体里的灵魂,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或许是陈石头那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许是这具身体残存的、属于孩童的本能,又或许……是那小女孩倔强而清澈的眼神,像极了原主记忆里,在道观里挨饿受冻,却依然仰望星空的样子。
沉默了不知多久。
沈凌峰的意识里,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做个烂好人冲出去嘘寒问暖,那太愚蠢,也太危险。
他要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来释放一次小小的善意。
就当是……为自己这一世,积攒一点“善缘”吧。
他心念一动,操纵着麻雀分身,悄无声息地落在那扇薄薄的木门前。
从空间内取出了两个用油纸包好的大肉包放在门边的石块上。
这包子,在东昌路的国营饭店里,他一共买了十个,放在芥子空间里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一切,它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抬起头,用它那坚硬的鸟喙,对着门板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快速地敲击了一下。
“叩。”
随即控制着麻雀分身飞了回去。
…………
屋内。
郑秀正被那轻微的声响惊得浑身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怀里的小苏婉也感觉到了母亲的异常,抬起小脸,疑惑地看着她:“姆妈?”
郑秀立刻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女儿不要出声。她的眼神瞬间变了,悲伤和绝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警惕和审慎,像一头被惊动的、保护着幼崽的母狼。
她侧耳倾听,屋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
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
不。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刚才一定有什么。
她轻轻地将女儿放到床上,用眼神安抚她,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又听了许久。
确认外面真的没有任何动静后,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门栓。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只把门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足以让她看清外面的情况。
门外空无一人。狭窄的巷子里,月光被两旁高低不平的窝棚切割得支离破碎,光影斑驳。
她的目光向下移动。
然后,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在门边的石块上,赫然放着一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东西。借着月光,她能看到油纸上渗出的油渍,还能闻到一股……让她胃里疯狂抽搐的肉香味。
郑秀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飞快地向左右两边的巷子深处再次扫视,确定没有任何人影。然后,她迅速地弯腰,一把抓起那个油纸包,闪身回屋,并立刻将门栓死死插上。
回到屋里,她的心还在“砰砰”狂跳。她摊开手,看着那个油纸包,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犹豫了片刻,她才颤抖着手,打开了油纸。
两个又白又大的肉包,静静地躺在里面。它们甚至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证明它们被送来并没有多久。
浓烈的肉香扑鼻而来。
床上的苏婉也闻到了,她的小鼻子使劲嗅了嗅,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小声喊道:“姆妈……是……是肉馒头……”
郑秀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油纸上,晕开一圈圈浅浅的痕迹。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