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太阳还没能完全挣脱地平线上厚重的湿气。薄薄的晨雾如同一层轻纱,缠绕在天地间。
空气里满是水汽和泥土混合的腥甜味,夹杂着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煤烟气息。那座孤零零的小院,在晨雾中更显沉寂。院墙上攀爬的野藤,叶片上缀满了晶莹的露珠,被清晨的微光一照,像是撒了一把碎钻。
几只早起的公鸡开始争相打鸣,此起彼伏,划破了黎明前的宁静。有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衫的农人,扛着锄头,睡眼惺忪地走在田埂上,身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石头小院的房间内,沈凌峰睫毛轻颤,鼻息均匀,看上去睡得正香。
但他意识的绝大部分,此刻正寄托于数里之外的一只麻雀身上,化作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在晨雾中凝视着那座死寂的院子。
一夜过去了。
除了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和野猫的叫春声,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凌峰本体那边,困意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甚至被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八岁孩童的身体精力有限,长时间分出神识进行高强度监视,对他的负荷极大。
再等等。
再等最后半小时。如果再没动静,就收回分身,好好睡一觉。
就在他与睡意搏斗到极限,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吱呀……吱呀……”
一种单调、沉重,又极富节奏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声音在寂静的黎明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一根生锈的铁钉,一下下刮着人的耳膜。
独轮车!
麻雀分身瞬间振奋,瞳孔缩成了一个精准的针尖,死死锁定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雾气翻涌,一个模糊的人影推着一辆同样模糊的独轮车,缓缓出现。
那是个男人,身形干瘦,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他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对襟褂子,裤腿高高卷起,露出满是泥泞的小腿。脚上一双破旧的解放鞋,鞋面沾满了暗黄色的泥点。
头上戴着一顶边缘已经起毛的破草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就是那种扔进乡下人堆里,你绝不会多看第二眼的角色,普通到几乎透明。
男人推着车,径直来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停下车,将车把稳稳地靠在墙上,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摸索。
片刻后,他掏出了一串钥匙。
“咔哒。”
门锁应声而开。
男人没有立刻进去。他将门推开一道缝,侧着头,像一只警惕的田鼠,耳朵微微抽动,倾听着院内外的动静。几秒钟后,他才迅速将独轮车推进院子,反手把门虚掩上,只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看都未看院子里的其他地方,推着车径直走向东墙角的柴火堆。
他放下独轮车,蹲下身,双手仿佛长了眼睛,精准地拨开最外层那几捆码放得最整齐的干柴。他的动作比昨夜的司机更快、更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露了出来。
他探进半个身子,很快就拖出了那个散发着古怪酸臭味的灰色行李袋。
拉链“唰”地一声被拉开。
男人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板上。
六件古玩。
三件玉器,三件青铜器。
晨光熹微,雾气尚未完全散去。那枚刻着古朴云纹的玉璧、那面巴掌大的八卦铜镜,还有那只造型精巧的青铜钟,在麻雀分身的“望气术”下,都发出了淡淡的白色光芒。
那是法器蕴含的“生气”!
男人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满意。他伸出粗糙、满是老茧的手,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面铜镜冰凉的镜身,眼神里透着一股狂热。
他似乎是太过投入,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低下头,嘴唇翕动,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满足地、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よし!”(yoshi,很好!)
轰——!
沈凌峰的意识瞬间一片空白。
困意、疲惫、哈欠……所有属于六岁孩童身体的生理反应,在这一刻被一股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寒意彻底蒸发!
日语!
这个字正腔圆的词汇,他前世听过无数遍!绝不可能搞错!
眼前这个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推着独轮车、戴着破草帽、看上去就像是普通郊区农民的男人……
是个小鬼子!
一瞬间,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被这句日语像串起珍珠的丝线般,猛然串联在了一起!
手法专业的垃圾车司机!
经典间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死信箱”交接方式!
这些对普通人堪称天价,却蕴含着玄妙力量的古董法器!
还有,这个隐藏在乡野之间,伪装得天衣无缝,说着日语的“农民”!
葛校长……茶馆的伙计……他们……
沈凌峰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庞大、森然、潜伏在黑暗深处的网络,已经在他面前掀开了狰狞的一角。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院子里,那个“农民”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句无心的呢喃已经暴露了一切。
他小心翼翼地将六件古玩用带来的油布重新包裹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初生的婴儿。然后,他将包好的古玩放回帆布行李袋。
接着,他走到自己的独轮车旁,掀开了车斗上那块铺着的木板。
木板之下,赫然是一个精心打造的暗格!
暗格内部用稻草垫得严严实实,显然是为了防震。
他将行李袋稳稳地放入暗格,盖好车板,然后动作飞快地把柴火一捆捆搬上了独轮车,直到将暗格遮盖得密不透风。
做完这一切,他拉开虚掩的院门,慢悠悠地推着车走了出去,又将门从外面重新锁好。
“吱呀……吱呀……”
独轮车的声音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沈凌峰强行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惊骇。
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
他立刻操控麻雀分身,从歪脖子树的枝杈间悄然飞起。悄无声息地升上高空,化作一个模糊的小黑点,远远地吊在了那辆独轮车的后面。
清晨的薄雾正在阳光下缓缓消散,露出了浦东乡野辽阔而质朴的景象。
纵横交错的河网如同大地的血脉,分割开一片片绿油油的菜田。远处有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近处有早起的农人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宁静。
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平和之下,正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在暗中涌动。
那个“农民”推着车,大约走了一个小时。
终于,一条比之前所有小河都要宽阔许多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河面开阔,水流平缓,两岸杨柳依依。
川杨河!
沈凌峰前世就对上海的地理了如指掌,这条浦东地区重要的内河航道,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河边,是一个颇具规模的村落。
村子依河而建,最显眼的是一个简易的码头。码头上停靠着十几艘船体庞大的水泥船,船身被水线压得很低,甲板上堆满了小山般的黄沙或是石子。几名船工赤着上身,正在船上用铁锹平整着货物。
这是一个内河运输船队的中转地。
麻雀分身扇动翅膀,拉升高度,将整个村落尽收眼底。
它清晰地看到,那个中年农民推着独轮车,没有在码头停留,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村子深处的巷弄。
村里的路是用碎石和煤渣铺的,坑坑洼洼。
独轮车最终在一座紧挨着河边的农家院落前停下。
那院子不大,用半人高的竹篱笆稀疏地围着,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景。院里有三间土坯房,墙角晾晒着几张巨大的渔网,上面还挂着水草,散发着一股河水的腥气。一个角落里,还随意地扔着几个木桶和鱼篓。
看上去,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户渔民的家。
男人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篱笆门,将车推进院子。
他先将车上码放整齐的柴火一捆捆卸下来,堆在院墙的另一侧。卸完柴火,他警惕地朝院外和看了看。
清晨的村庄很安静,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和船工的号子声,并无旁人。
他这才迅速掀开车板,打开那个隐藏极深的暗格。
他小心翼翼地拎出那个帆布行李袋,没有在院子里多停留一秒,快步走进了正屋,并随手关上了门。
“砰。”
房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仿佛一道分界线,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麻雀分身不敢靠得太近。
它落在院子对面一棵高大的枇杷树上,茂密的树叶为它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从这个角度,它能清晰地监视着院门和正屋的窗户,却看不见屋内的任何情况。
神识从麻雀分身体内猛地抽离,回归本体的瞬间,沈凌峰的大脑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长时间控制麻雀分身,几乎榨干了他的全部精神力。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刚刚窥探到的惊人秘密,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就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