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只是东方泛起一丝朦胧的鱼肚白。然而,夏日清晨应有的清爽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黏稠得像是凝固的浆糊,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连叶子都懒得动弹一下,蝉鸣也消失了,天地间一片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忽然,一道沉闷的雷鸣从遥远的天际滚过,像是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紧接着,风起了。
不是温柔的晨风,而是一股带着凉意和土腥气的狂风,猛地灌进小院的每个角落。树叶开始疯狂地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
大片大片的乌云从西边翻涌而来,如浓墨泼洒,迅速吞噬了那仅有的一点微光。
白昼瞬间倒退回了黑夜。
啪嗒。
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沿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密集的雨点骤然连成了线,又由线汇成了面。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天河决堤,整个世界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雨线狠狠地抽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的声音不再是滴答,而是擂鼓般的“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如一棵倒生的银色巨树,将石头小院的轮廓映照得清晰无比。那一瞬间,能看见雨水在屋檐下汇成水帘,院子里瞬间积起了浑浊的水洼。
闪电的余光尚未散尽,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便在头顶轰然炸响!
那声音狂暴而凶猛,仿佛要将整块大地都劈开,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小峰,你在屋子里待着,我去将鱼干收回来。”
陈石头披上蓑衣,推开门就冲了出去。
这场雨,来得出乎意料,昨天挂在竹架上那些还没晒好的鱼干。
这些鱼干要是被雨水淋了,品质肯定会下降,甚至可能会发霉变质。
看着大师兄在狂风暴雨中一趟趟来回地搬运鱼干,沈凌峰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思索。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是时候盖一间烘房了,里面再砌一个烤炉,那样以后就再也不怕这种突然的大雨。
而且,有了烘房烤炉,能做的就不止是烘鱼干。
他想起了那些用烤炉就能简单制作出的美食,用泥巴包裹的叫花鸡,用粗面粉做的烤饼,甚至是松软的黑面包……
这个时代,信息就是最珍贵的壁垒。人们的见识被地域牢牢锁死,东街的不知道西巷的吃食,南村的不晓得北镇的手艺。
而他,一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灵魂,脑子里储存的那些知识,在这片物资匮乏、信息闭塞的土地上,无异于点石成金的秘法。
可他不同,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网络上随处可见的菜谱和技巧,哪怕只记住了零星半点,也足以在这片食物匮乏的土地上,为自己和大师兄奠定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记住的东西或许不多,但已经足够为自己和大师兄,在这个时代奠定一个稳固的根基。
就像之前,他只是提点了刘小芹她们一下,用香料和白酒腌制鱼干——这在后世再寻常不过的手段,放在这里,却成了让鱼干品质大增的“不传之秘”。
也正因如此,他们做出的鱼干才能比市面上的好上不少,价格也自然高出一截。
这烘房和烤炉,必须尽快建起来。
“哗啦——”
陈石头终于抱着最后一串湿漉漉的鱼干冲回了屋里,他将门用力合上,隔绝了屋外肆虐的风雨。水珠顺着他憨厚的脸颊和破旧的蓑衣边缘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地上积起一小滩水渍。
“这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还真是没说错。”
他一边抱怨,一边解下身上的蓑衣,随手挂在门后的衣挂上。
沈凌峰拿了条毛巾递给了陈石头,“大师兄,快擦擦身子,别着凉了。”
陈石头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接过毛巾,胡乱在脸上和头发上抹了几把,然后俯下身,用那粗糙温暖的大手揉了揉沈凌峰的脑袋:“哎,还是我们小峰懂事。”
他看着地上那堆湿漉漉的鱼干,脸上的笑容又垮了下去,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下可好,这么多鱼,淋了雨腥气更重,怕是放不了两天就得坏。就算重新晒干,品相也差了,不知道供销社那边还要不要。”
沈凌峰没有说话,只是仰着头,用那双清澈得不似孩童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陈石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小峰,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大师兄,”沈凌峰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天真,“要是……我们能有一个不怕下雨,又能让鱼干得很快的屋子就好了。”
“傻话,屋子当然不怕下雨。”陈石头失笑道,“可鱼干得有太阳晒才行啊,屋子里哪来的太阳?”
“不用太阳,”沈凌峰摇了摇头,煞有其事地比划着,“我们可以盖一间的屋子,专门用来挂鱼干。屋子里可以生火呀。”
陈石头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我的小师弟唉,屋里生火,那不把鱼都熏黑烤焦了?再说,满屋子都是烟,别说鱼干了,人进去都得呛个半死。”
“不是直接用火烤。”沈凌峰耐心地解释,伸出小手在空中比划着,试图将自己脑海中的蓝图描绘出来,“我们可以砌一个灶台,像厨房里烧火的灶头一样,但把烟道引到外面去。这样,屋子里就只有热烘烘的暖气,没有烟。我们把鱼挂在暖气里,用热气把它们慢慢地烘干,就像……就像冬天烤火时,挂在火盆边的湿衣服一样。”
陈石头听得一愣一愣的,他顺着沈凌峰的描述,在脑子里努力想象那个场景:一个没有烟,却暖烘烘的屋子,里面挂满了鱼干……
“你的意思是……让屋子变得像一个大蒸笼,但里头是干的热气?”陈石头挠着后脑勺,这个比喻虽然不甚恰当,但已经是他能理解的极限了。
“对!”沈凌峰眼睛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道理!这样烘出来的鱼干,比太阳晒的还干净,还快!以后咱们就再也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陈石头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不怕下雨,不怕阴天。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制作这种高品质的鱼干,意味着源源不断的收入!
“小峰,你的脑子真好使。”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一会儿我去造船厂送鱼的时候,找周师傅问问!对了,小峰,你今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沈凌峰点了点头:“好,大师兄,我跟你去。”
他确实该去一趟了。
自从刘小芹和郑秀过来帮忙,送鱼的事便一直由大师兄和刘小芹搭伴,他自己已经有好些天没去红星饭店和造船厂露过面。
他心里清楚,无论是饭店的张主任,还是造船厂的刘科长,这关系都得靠走动才能维持住。更何况,这次盖烘干房,需要的人手和材料,都得指望刘科长点头。
这趟,必须他亲自去才行。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座钟叮叮当当地敲了七下的时候,随着金色的阳光撕破漫天的乌云,雨水渐歇,最后化作檐下滴滴答答的清响。
“雨停了!小峰,咱们送鱼去!”陈石头一撸袖子,干劲十足。小师弟刚才那番话,像是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烧得他浑身都是力气。
“好。”沈凌峰应了一声,想了一下又提醒道,“大师兄,你别忘了,把那几只甲鱼都带上,再装上些黄鳝送给张主任、刘科长,还有李厂长他们尝尝。”
“好嘞!”陈石头应了一声,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奔向院墙边。
那里,十口半埋在土里的大水缸一字排开,那是他们专门用来暂养鱼获的。
每个水缸上都盖着厚实的木板,既能防止鱼儿跳出来,也能避免雨水灌入。
就当陈石头把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院门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了。
郑秀和刘小芹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在她们身后,还跟着三个小家伙,他们正拿着油条滋滋有味地啃着。
“石头哥,小峰!”人还没站稳,性子活泼些的刘小芹就先扬起了清脆的嗓音,“雨停啦!我们没来晚吧?”
“不晚不晚。小芹,今天,我和小峰去送鱼。你们把鱼干处理一下,昨晚没收回来,今天早上都被雨淋了。”陈石头一边抱起沈凌峰放到车斗边坐好,一边说道。
刘小芹爽快地应道:“放心吧,石头哥!这事儿交给我们!”
“哦,对了,厨房里还有些黄鳝,中午做个鳝鱼汤。你等下再去看看鸡有没有下蛋,要是有的话中午给小峰和孩子们蒸个蛋羹吃。”
“知道啦石头哥!保证办得妥妥的!”刘小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捏了捏旁边刘秋生的脸蛋,“听见没,今天你们有口福了!”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