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轻轻推开窗扇,完全露出身形,夏日灼热的阳光落在他略显苍白却依旧俊朗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地看向楼下的赵乾。
“赵副率,”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蝉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这谕令,念得倒是字正腔圆,辛苦。”
赵乾一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萧玄却不理他,继续慢条斯理地道:“不过,本官有几个小小的疑问,不知赵副率能否代为解答?”
“第一,”他伸出一根手指,“你说我‘拥兵自重’。请问,我如今身处这四方院落,内外皆是陛下内卫看守,一兵一卒皆不归我调遣。我这‘兵’,从何拥起?这‘自重’,又从何谈起?难道是说陛下这些忠心耿耿的内卫弟兄,都已成了我萧某的私兵?”
门口的内卫们闻言,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看向赵乾的目光带上了几分不善。
赵乾脸色一僵:“你……你休要强词夺理!此乃指你此前在北境……”
“此前北境,我乃陛下亲封的‘隐麟都督’,总领三州谍报防务,行事皆依律法,调兵皆有章程。莫非太子殿下认为,陛下当初的任命,是让我去‘拥兵自重’的?”萧玄直接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刀。
“第二,”不等赵乾反驳,萧玄伸出第二根手指,“你说我‘结交北魏,通番卖国’。证据呢?是我阵前斩杀北齐先锋库莫尔的首级不够分量?还是我在野狼峪浴血奋战、护卫北魏使臣崔浩是假的?抑或是我截获北齐‘惊蛰计划’、挫败其煽动六镇兵变阴谋,反而成了‘通番卖国’?赵副率,莫非你与那北齐谍首红蝎一般看法,觉得我南梁将士就该坐视北齐吞并北魏,壮大自身,然后才好腾出手来,将我南梁一举覆灭?”
这一连串的反问,句句基于事实,掷地有声。不仅赵乾被问得哑口无言,连门外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东宫甲士中,也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骚动。毕竟,萧玄在北境的战绩,早已传遍军中,并非虚言。
“第三,”萧玄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赵乾,“你说我‘目无君上,屡有怨望悖逆之言’!这更是天大的笑话!我萧玄自问,无论是此前在北境,还是如今被软禁于此,对陛下从未有一句不敬之词!反倒是太子殿下……”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赵乾瞬间变得惊惶的脸色,缓缓道:“我倒是很想问问,太子殿下是听何人所言?何时何地?听到了我怎样的‘怨望悖逆之言’?此人现在何处?可能叫来与我对质?若无人证物证,仅凭几句莫须有的构陷,就要将堂堂朝廷四品大员、陛下亲封的光禄大夫锁拿问罪?太子殿下此举,将陛下威严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最后几句,他声调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震得赵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色煞白。
“你……你……”赵乾指着萧玄,手指微微颤抖,竟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萧玄如此牙尖嘴利,更没想到对方竟敢如此直接地将矛头指向太子!
“至于剩下的什么构陷同僚、排除异己……”萧玄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门外那些官员,“何坤通敌卖国、铁证如山,已被我就地正法!此事陛下已有圣断,莫非太子殿下觉得陛下断错了案?还是要为何坤这等国贼张目?!”
这话更是诛心至极!赵乾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跳起来:“你胡说!太子殿下绝无此意!”
“既无此意,那罗织这等十大罪状,又是意欲何为?”萧玄步步紧逼,声音冰寒彻骨,“莫非是真觉得我萧玄如今虎落平阳,就可以任由尔等践踏朝廷法度,行此构陷忠良、自毁长城之举?!尔等此举,与那北齐鸮羽营乱我南梁的毒计何异?!究竟是谁在通番卖国!是谁在目无君上!是谁在动摇国本!”
轰!
这一声质问,如同平地惊雷,不仅炸得赵乾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更是炸得门外那些大理寺、御史台的官员们头皮发麻,冷汗直流!
他们原本只是奉命前来走个过场,施加压力,没想到萧玄竟刚烈至此,言辞锋利如刀,直接将一顶顶“构陷忠良”、“通番卖国”、“动摇国本”的天大帽子反扣了回来!
这哪里是待罪的羔羊?这分明是一头蛰伏的雄狮!哪怕被困笼中,其啸声亦能震裂苍穹!
现场一片死寂。
只有蝉鸣依旧聒噪,阳光依旧毒辣。
赵乾带来的东宫甲士们,原本高昂的士气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泄了下去,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收回了出鞘半寸的刀剑,目光游移,不敢再与楼上的萧玄对视。
内卫们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手依旧按在刀柄上,目光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佩。他们都是皇帝亲卫,自然忠于皇帝,但军人天性,崇敬强者,更崇敬有理有据、不畏强权的硬骨头。
萧玄负手立于窗前,单衣在热风中微微拂动,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扫过楼下众人,如同战神临凡,虽无兵无权,其势却足以碾压千军!
赵乾脸色青白交错,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裳。他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如何都要将萧玄“请”回东宫,本以为手到擒来,却没想到踢到了这么一块烧红的铁板!眼下不仅人带不走,若是再纠缠下去,恐怕自己都要被扣上几顶洗不掉的大帽子!
他进退两难,僵在原地,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此时,别院外突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一名小黄门骑着快马,不顾一切地冲到别院门口,尖声高喊道:“圣旨到!光禄大夫萧玄接旨!”
所有人又是一惊!
赵乾更是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皇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圣旨?
只见那名小黄门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捧着一卷明黄圣旨,分开众人,快步跑到院中,看也不看赵乾一眼,直接面向小楼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陛下口谕:着光禄大夫萧玄,安心静养,无旨不得出别院半步。一应闲杂人等,不得滋扰!钦此——”
口谕极其简短,甚至有些粗暴。
但这道口谕在此刻传来,其意味却再明显不过!
皇帝知道了东宫的动作,并且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不满和警告!让萧玄“安心静养”,斥责赵乾等人为“闲杂人等”,不得“滋扰”!
赵乾和他身后那些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萧玄站在楼上,微微躬身:“臣,萧玄,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就料到一般。
小黄门宣完旨意,看也不看赵乾等人,对萧玄行了一礼,便转身快步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惹上麻烦。
院落内外,再次陷入一种极其尴尬和诡异的寂静。
赵乾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敢再说,对着小楼方向胡乱拱了拱手,带着一群灰头土脸的甲士和官员,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离去。
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缓缓关上,将外界的喧嚣和恶意重新隔绝。
院内的内卫们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小楼的目光愈发复杂。
苏婉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腿一软,差点站立不稳,连忙扶住窗棂。
萧玄依旧站在原地,目光透过窗棂,望向皇宫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得胜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和更深的凝重。
太子的刀,已经毫不掩饰地斩了下来。
今日虽暂退,明日又当如何?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看向惊魂未定的苏婉,语气淡然:“汤凉了,再去热一热吧。”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和心底那愈燃愈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