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深秋,寒风已带上了刮骨的力道,卷起枯草与沙砾,扑打在黑石川边缘临时垒起的矮石墙上。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北齐五万大军的营火连绵如星海,沉默而狰狞,那无形的杀气比寒风更冷,砭人肌骨。
联军阵地上一片死寂,唯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刚刚经历一场血战的士兵们还来不及舔舐伤口,就不得不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疲惫写在每一张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兵刃,或靠或坐,尽可能保存着体力,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中军方向——那里,站着他们的主心骨,萧玄。
萧玄一身玄色软甲早已破损多处,露出内里染血的深衣,右臂用布带吊在胸前,脸色因失血和内力损耗而显得苍白,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远方北齐的军阵,冷静地评估着敌我态势。拓跋月站在他身侧,银甲蓝披风上也沾染了点点血污,清丽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寒霜,紧抿的嘴唇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慕容彦在等。”萧玄忽然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有些低哑,却依旧清晰,“他在等我们自行崩溃,或者……等来自我们后方的‘好消息’。”
拓跋月心头一凛,看向萧玄:“将军的意思是?”
“朝廷的旨意,也该到了。”萧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看透一切的讥讽和一丝极深的疲惫,“打了胜仗,灭了叛军主力,却引来北齐大军……这在建康那些老爷们眼里,怕是天大的罪过。”
话音未落,后方阵地上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还夹杂着几声厉喝和马蹄杂沓之声。
“让开!速速让开!钦差驾到!挡驾者死!”
一队约百人的骑兵,盔明甲亮,打着南梁禁军的旗号,竟蛮横地撞开外围略显混乱的北魏士卒,直冲中军而来!为首一人,面白无须,身着深绯色宦官官袍,外罩一件御寒的锦缎披风,手持一杆象征着皇权的节旄,脸上带着一种与这血腥战场格格不入的倨傲和冷漠,正是皇帝身边得力的内侍监,高公公。
他身后那百名禁军,也是个个神色冷峻,手按刀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衣甲破损、面带疲色的边军时,毫不掩饰那种中央禁军看待地方部队的优越与轻蔑。
这支队伍的出现,如同在一锅即将沸腾的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让所有南梁将士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及时”,如此“准确”!
高公公一路驰到中军核心区域,才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居高临下,目光扫过萧玄、拓跋月以及围拢过来的将领,最后定格在萧玄身上,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股子拿腔拿势的味道:
“啧啧啧……萧都督,真是好大的威风啊?瞧瞧这阵势,果然是‘功高震主’了?”
他一开口,就是极其阴险的诛心之论!
不等萧玄回答,他脸色猛地一沉,从怀中刷地一下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高高举起,运足了气尖声喝道:
“圣——旨——到——!北境都督萧玄,及所部将校,跪——接——!”
“跪接”二字,他喊得格外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呜咽。所有南梁将士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明黄的绢帛上,眼神复杂,有茫然,有愤怒,更有一种冰冷的寒意。
拓跋月和她身后的北魏将领们则面色凝重,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南梁内部的纷争。
萧玄身后的墨九、以及一众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将领,脸上肌肉抽搐,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跪接?在这强敌环伺、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对着这道明显是来摘桃子、甚至可能是来催命的旨意?
萧玄抬手,轻轻止住了身后躁动的部下。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看着高公公,甚至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高公公一路辛苦。只是军情紧急,敌锋距此不过一里,全军戒备,甲胄在身,恕末将等无法全礼。公公有何旨意,宣示便是。”
高公公被萧玄这不软不硬的钉子顶得一噎,脸上那倨傲的神色顿时有些挂不住。他没想到萧玄如此不给面子,竟敢不跪接旨!他尖声斥道:“萧玄!你好大的胆子!皇权特许,节旄在此,如陛下亲临!你敢不跪?你想造反吗?!”
“末将不敢。”萧玄依旧平静,甚至往前踱了一步,目光扫过高公公和他身后那些明显紧张起来的禁军,“只是末将疑惑,公公此行,一路从建康到这黑石川前线,千里之遥,叛军、流寇、北齐游骑遍布,公公是如何做到这般……畅通无阻、及时准确地找到我这中军所在呢?”
此言一出,高公公脸色骤变,眼神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他身后的禁军骑兵们也出现了轻微的骚动。
周围的将领士兵们都不是傻子,瞬间品出了这话里的深意——若非北齐故意放行,他们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地穿过战线?这道旨意,恐怕北齐人比他们更早知道内容!
一股被彻底背叛、被当作棋子玩弄的怒火,瞬间在所有南梁将士胸中燃烧起来!
高公公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尖叫道:“萧玄!你休要胡言乱语,转移视听!咱家看你就是心怀叵测,想要抗旨!陛下圣明,早已洞察你的不臣之心!”
他不再纠结跪不跪的问题,猛地展开圣旨,用他那尖利的嗓音,几乎是吼叫着宣读起来:
“制曰:北境都督萧玄,性情乖戾,刚愎自用!前虽微功,然不思忠谨,反恃功而骄,擅启边衅,挑衅强齐,致引北齐大军压境,险陷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危局!更兼劳师耗饷,畏敌不前,坐视局势糜烂,丧师辱国!朕心震怒,天下共愤!”
一顶顶天大的黑锅,毫不留情地扣了下来!
“着令:即刻免除萧玄北境都督、平虏将军等一切职衔!收回假节钺之权!其所部兵马,暂由监军高敬忠统辖,即刻拔营,退出北魏国境,不得与北齐发生任何冲突!违令者,以叛国论处,立斩不赦!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场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刮过旷野的呜咽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劳师耗饷?畏敌不前?”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士兵群中响起,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愤怒,“我们刚刚在这里拼光了兄弟,宰了秃鹰发!这叫畏敌不前?”
“退出国境?不得冲突?那他妈北齐五万大军就在眼前!我们一退,他们立刻就能碾过来!这叫不冲突?”另一个老兵红着眼睛怒吼。
“朝廷这是要我们死!要我们把北魏拱手让给北齐!”
“凭什么!我们有什么错!”
怨气、怒气、委屈、绝望……瞬间爆发开来!士兵们骚动着,向前涌来,将那百名禁军和高公公围在中间,一双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高公公和他带来的禁军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这些京营里的老爷兵,平时欺负百姓、作威作福还行,面对这群刚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煞气冲天的边军悍卒,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拔刀出鞘,结成一个脆弱的防御圈,声音都变了调: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退后!都给咱家退后!”
高公公更是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死死抓着节旄,对着萧尖声叫道:“萧玄!你还不管束你的部下!你想纵兵哗变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萧玄缓缓抬起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刚刚还群情激愤、几乎要失控的士兵们,竟然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那目光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声的逼迫!
萧玄的目光越过惶恐的高公公,看向他身后那些瑟瑟发抖的禁军,声音平静得可怕:“高公公,旨意,我听到了。”
高公公见他似乎服软,刚松了半口气。
却听萧玄继续道:“但,恕难从命。”
“你?!”高公公眼睛猛地瞪圆。
“北齐大军压境,意在吞并北魏,继而剑指我南梁!此时退兵,不仅是将盟友推向绝路,更是自毁长城,将北境门户洞开!此等误国之命,萧玄,不敢奉诏!”
“你……你敢抗旨?!”高公公尖声叫道,声音因恐惧而扭曲,“萧玄!你别忘了!你的粮草军械,皆由朝廷供给!陛下已下旨,即日起,暂停你部一切粮饷拨付!你敢抗命,就是死路一条!你们!”他转向周围的将士,试图煽动,“你们都想跟着他饿死、冻死在这里吗?只要拿下萧玄,听从朝廷号令,陛下开恩,或许还能饶你们……”
“闭嘴!”一声暴喝打断了他。
不是萧玄,而是他身后一名断了一只胳膊、用布带草草包扎的校尉。那校尉独目圆睁,指着高公公骂道:“狗阉奴!少在这里放屁!朝廷不给粮?老子们就用北齐狗的血肉当粮!没有朝廷,老子们就不打仗了?就不保家卫国了?萧都督带着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这些蛀虫在哪儿?!”
“对!老子只认萧都督!”
“谁想动都督,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将士们的怒吼再次响起,声浪震天,将那百名禁军吓得连连后退,阵型都快散了。
高公公面无人色,他没想到边军对萧玄的拥护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他哆嗦着,指着萧玄:“好……好!萧玄!你果然要反!咱家……咱家这就回京禀明陛下,发大军来剿灭你这叛贼!”
说着,他就要勒转马头,想逃离这片让他胆寒的土地。
“高公公,”萧玄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喧嚣,“旨意,你已经宣了。”
高公公动作一僵。
萧玄缓缓走上前,走到高公公的马前,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万丈寒渊般的死寂。
“但,这兵权,”萧玄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你,带不走。”
“你……你想怎样?”高公公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萧玄目光扫过他手中那杆节旄,忽然伸手。
高公公下意识地想躲,却哪里快得过萧玄?即使右臂受伤,萧玄的左手依旧快如闪电,一把便将那杆象征着皇权、代表着监军身份的节旄夺了过来!
“你……你敢夺节?!这是死罪!死罪!”高公公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萧玄握着那杆节旄,感受着其冰冷的触感,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双臂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清脆的爆响!
那杆精心制作、象征着无上权威的节旄,竟被他硬生生从中折断!
木屑飞溅!
代表着皇帝亲临的旄尾掉落在地,沾染上北境的尘土。
萧玄随手将两截断杆扔在地上,如同丢弃两根废柴。
“节旄已折,监军之权已废。”萧玄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响彻全场,“高公公,劳烦你回去告诉陛下。”
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面如死灰的高公公,也仿佛穿透了万里虚空,直视那深宫中的帝王。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北境安危,重于泰山。这兵权,我萧玄,担了。这国门,我萧玄,守了。”
“若要治罪,待我杀退北齐,保住这万里山河之后,萧玄,自会亲赴建康,向陛下……请罪!”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萧玄这石破天惊的举动惊呆了!
夺节!折旄!公然抗旨!
这是彻彻底底的决裂!是将自己最后一点退路都亲手斩断!
然而,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咆哮!
“愿随都督死战!”
“死战!死战!”
“守住国门!杀退齐狗!”
士气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这一刻燃烧到了极致!朝廷的背弃,皇帝的昏聩,彻底寒了将士们的心,也彻底将他们推到了萧玄的身后!除了眼前这个带着他们出生入死、此刻又为他们扛下所有罪责的男人,他们已别无依靠!
高公公和他带来的禁军,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萧玄不再看他们,转身,目光投向远方那即将发动进攻的北齐军阵,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前方!
“众将士听令!”
“今日,无分南梁北魏,唯有同心戮力,方能死中求生!”
“随我——杀敌!”
“杀——!”
震天的怒吼,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直冲云霄,将那沉沉的乌云都似乎震散了几分。
寒风依旧凛冽,却再也吹不冷那滚烫的热血。
监军夺权的闹剧,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收场。
而真正的血战,才刚刚开始。
高公公一行人被士兵们“请”了下去,严加看管。
萧玄持剑屹立阵前,背影如山。
他知道,从折断节旄的那一刻起,他已踏上了一条件无返顾的路。
但他,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