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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平城。

相较于江南江陵的温润春日,北国的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吹过平城高耸的宫墙,卷起零星未化的残雪,扑打在戍卫士兵冰冷的铁甲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皇宫,太极殿。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殿内的气氛却比任何一次大朝会都要凝重压抑。鎏金的蟠龙柱下,黑压压地站满了身着绛紫、朱红官服的北魏文武官员。他们的目光或担忧、或冷漠、或隐含兴奋,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御阶之下,那位独自站立、身姿挺拔如白杨的皇姑身上——拓跋月。

拓跋月今日未着宫装,反而是一身便于骑射的玄色绣金骑服,长发高束成男子般的发髻,仅以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这身打扮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清晰地昭示着她的态度——她从未将自己视为深宫中只会哀叹的弱质女流,而是临危受命、手握权柄的监国皇姑。

她的面容清减了些许,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微扬,那双遗传自北魏皇族的锐利眼眸,此刻正毫不避讳地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与压力,冷冽而坚定。

御阶之上,那张宽大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椅空空荡荡。年仅十岁的小皇帝拓跋弘并未临朝,此刻或许正在后殿太傅的指导下诵读诗书。这空置的龙椅,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吸引着所有渴望权力与利益的野心。

“皇姑殿下!”一个洪亮却带着明显发难意味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发言者是一名年约五旬、须发已然花白的老臣,身着公爵冕服,正是已故安定王拓跋翰(拓跋月叔父)的铁杆旧部,宗室中辈分颇高的汝阳王拓跋扈。他手持玉笏,一步踏出班列,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臣,有本奏!”

拓跋月目光平静地扫向他,声音清越:“汝阳王有何事奏禀?”

拓跋扈深吸一口气,仿佛积攒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与控诉:“殿下!自先帝驾崩,陛下年幼,殿下以皇姑之身监国理政,至今已约有两载!然,如今我大魏内外交困,边关不宁,朝局动荡,民生疲敝!此皆因主少国疑,阴盛阳衰,乾坤失序所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这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虽然不少大臣早已料到今日必有大戏,却也没想到拓跋扈一上来就如此尖锐直白,几乎是指着拓跋月的鼻子骂她“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汝阳王!慎言!”立刻有忠于拓跋月的大臣出声呵斥。

“难道本王说错了吗?!”拓跋扈豁出去一般,梗着脖子,环视四周,声音更加激昂,“六镇兵变之祸犹在眼前,虽暂得平息,然隐患未除!南梁萧景琰背信弃义,屡犯边境!北齐蛮虎更是狼子野心,频频试探!国内,粮仓空虚,流民未安!而殿下……殿下您又做了什么?”

他猛地转向拓跋月,目光如炬:“您一味重用寒门,打压宗室功臣!听信南梁来的那个什么‘谢言’的蛊惑,与其不清不楚!甚至纵容身边女官(暗指元贵妃)干涉朝政!如此下去,我拓跋氏的江山,迟早要断送在……”

“够了!”拓跋月猛地打断他,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压,瞬间盖过了拓跋扈的咆哮。她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拓跋扈面前,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他的脸:“汝阳王,你今日是来议事,还是来逼宫?”

“老臣……老臣一片忠心,只为大魏江山社稷!”拓跋扈被她目光所慑,气势微微一窒,但旋即想到身后支持他的庞大势力,又硬气起来,“殿下若还自认是拓跋子孙,就当以国体为重!请殿下还政于陛下……与朝中老成持重的宗室亲王共同辅政,方为正道!”

“还请殿下还政于朝,共商国是!”

“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

霎时间,又有十几名官员齐刷刷出列,跪倒在地,高声附和。这些人大多是与拓跋扈利益捆绑的宗室子弟和部分被触动了利益的保守派老臣。他们如同约好了一般,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向着御阶下那抹孤直的玄色身影汹涌压去。

殿内剩余的大臣们神色各异,有的面露焦急却不敢出声,有的冷眼旁观,有的则隐隐流露出支持之意。

拓跋月看着眼前跪倒的一片人,又扫过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心中一片冰寒。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快,如此急迫。叔父旧部与朝中守旧势力终于按捺不住,联合发难了。

“还政?”拓跋月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无尽的嘲讽,“还给谁?还给龙椅上那位年仅十岁的陛下?然后由你们……‘共同辅政’?”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汝阳王,你口中的‘老成持重’,是指联合北齐大皇子使者,许诺割让边境三镇以求支持吗?”她的话音陡然转厉,“还是指暗中克扣边军粮饷,中饱私囊,以致军心浮动?!”

“你……你血口喷人!”拓跋扈脸色猛地涨红,又惊又怒。

“血口喷人?”拓跋月从袖中抽出一份密函,却不展开,只是捏在手中,冷冷道,“需要本宫将你门下管事与北齐使者在上月十五于‘醉春风’私会的细节,当众念出来吗?需要将你侵吞陇西军粮的三本暗账,抬到这太极殿上,一一点验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扎在拓跋扈的心口!

拓跋扈脸色瞬间由红转白,手指颤抖地指着拓跋月:“你……你监视宗室重臣!你……你这是……”

“本宫监国,自有监察百官、肃清朝纲之责!”拓跋月毫不退让,步步紧逼,“尔等食君之禄,不思报国,反而结党营私,里通外国,侵吞军资,如今更敢在这太极殿上,以莫须有之罪名威逼主上!拓跋扈,你告诉本宫,究竟是谁想断送拓跋氏的江山?!是谁其心可诛?!”

一连串的厉声诘问,如同重重的耳光,扇得拓跋扈晕头转向,哑口无言!他身后的那些官员也顿时骚动起来,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慌之色。他们没想到拓跋月手中竟然掌握了如此确凿的证据!

殿内形势瞬间逆转!

那些原本中立观望的大臣,看向拓跋扈等人的目光顿时带上了怀疑与鄙夷。而那些忠于拓跋月的大臣,则纷纷出列表态:

“汝阳王!殿下所言是否属实?!”

“竟敢私通北齐!此乃叛国之罪!”

“请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拓跋扈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鱼死网破的疯狂:“拓跋月!你休要污蔑忠良!你说我私通北齐,证据呢?就凭你手中那张不知真假的破纸?谁知是不是你捏造构陷!诸位同僚!她今日能如此对我,明日就能如此对你们!这朝堂,早已是她一人之堂!我等宗室,还有何立足之地?!”

他这是在胡搅蛮缠,试图将水搅浑,将矛盾重新引回到“皇姑专权、打压宗室”这个话题上。

果然,一些宗室出身的官员闻言,脸上又露出了犹豫和兔死狐悲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名站在队列后方、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官员忽然开口,声音清朗:“汝阳王口口声声说殿下打压宗室,可据下官所知,殿下执政以来,选拔宗室子弟入朝、入军者,远超先帝时期。倒是汝阳王您,屡次推诿殿下征召您家三公子入骁骑营历练的调令,不知是何缘故?是舍不得公子受苦,还是……怕他离开了您的庇护,有些事就不好瞒了?”

这年轻官员不过是区区五品,但此言一出,却如一把小巧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拓跋扈的另一个痛处——他确实以各种理由阻止儿子进入军伍核心,生怕被拓跋月抓住把柄或分化瓦解。

“你……黄口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拓跋扈气急败坏。

“朝堂议事,凡列班者,皆可直言。”拓跋月淡淡开口,肯定了那年轻官员发言的权利。她赞赏地瞥了那官员一眼,记下了他的样子。这是元贵妃前几日暗中递给她名单中的一人,言其虽位卑却清廉敢言,可堪一用。今日果然起了作用。

经此打岔,拓跋扈等人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势又泄了大半。双方陷入了一种僵持的对峙,太极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拓跋月知道,今日凭借突然发难和部分证据,暂时压制住了逼宫的气焰,但远未到胜利的时候。拓跋扈及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绝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今日退去,明日还会想出别的法子。内部的裂痕已然公开化,危机远未解除。

她需要外援。需要一股强大到足以打破平衡,让她能彻底肃清这些蛀虫的力量。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远在江南,化名“谢言”,却仿佛能洞察天下事的男人。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规矩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躬身快步走入,无视殿内诡异的气氛,径直走到拓跋月身边,低声禀报了几句,并递上了一枚小巧的、毫不起眼的铜管。

众臣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拓跋月接过铜管,指腹在管壁某处轻轻一按,取出里面卷着的细绢。她快速扫了一眼,眸中深处骤然闪过一抹极亮的光彩,但随即被她强行压下,脸上依旧是那片冰封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拓跋扈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汝阳王,还有诸位大人,”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越,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底气,“关于边关军务、关于朝局国政,本宫的确还有许多需要倚重诸位的地方。今日之事,暂且议到这里。诸位……都散了吧。”

她没有趁胜追击,反而选择了暂时退让。

但这退让,却让拓跋扈等人感到更加的不安。尤其是她看完那密报后一闪而过的眼神和此刻的态度转变,都透着一股诡异。

那铜管里……究竟是什么消息?

拓跋月不再理会众人猜疑的目光,转身,握着那枚小小的铜管,一步步坚定地走回御阶之上。玄色的骑服下摆拂过冰冷的玉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

她知道,那铜管里来自“天下谍盟”的情报,不仅是北齐最新的动向,更附带了“谢言”的一句话:“北魏困局,月中有变,静待即可。”

虽然语焉不详,但她却莫名地安下心来。

那个男人,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似乎也能精准地掌控着风云变幻。

她只需稳住眼下,等待他所说的那个“月中之变”。

退朝后,拓跋月并未回寝宫,而是直接去了御书房。她屏退左右,独自站在巨大的北魏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与南梁、北齐交接的漫长边境线上。

“元贵妃那边,情况如何?”她低声问着空气。

一道模糊的影子从书架后的阴影中浮现,声音低沉:“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已按计划接触了目标人物,进展顺利。只是……宫中似乎也有汝阳王的眼线,娘娘行动需越发小心。”

“让她放手去做,本宫会替她扫清障碍。”拓跋月眼神锐利,“通知我们的人,盯死拓跋扈一党所有核心成员的府邸,他们任何异动,随时来报!”

“是!”

影子悄然退去。

拓跋月伸出手指,点在地图上平城的位置,然后缓缓向南,划过重重山峦,仿佛要触摸到那座名为江陵的城池。

“谢言……萧玄……”她低声喃喃,“你究竟在布一场怎样的局?这北魏的风雨,你又能否……隔空定下?”

她的疑问,暂时无人回答。

但北魏朝堂的风,已然因江南一只蝴蝶的振翅,而悄然改变了方向。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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