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办公室里，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路明非死死低着头，感觉自己像条被放在煎锅上的鱼，两面受热，滋滋作响，却动弹不得。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垮时，昂热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却悄然发生了转变。那股咄咄逼人的压力稍减，带上了一种近乎讲授龙族历史课的平缓与循循善诱。
“路明非，你需要明白一个关键。”昂热身体微微后靠，指尖有节奏地轻敲着光洁的桌面，“龙族，尤其是像诺顿这样古老的君主，他们在苏醒前后，几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些尘封的卷宗之上：“漫长的沉睡期中，他们可能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身份融入人类世界，就像……你认识的那个‘老唐’。那时的记忆、情感，对他们而言，或许更像一场模糊的梦境，或者一件可以随时脱下、甚至遗忘的旧衣裳。”
“而一旦属于龙王的意志、记忆和权柄彻底回归，”昂热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理性，“他便不再是那个会和你在现实里插科打诨的‘人’。他是诺顿，是执掌青铜与火焰的君王，是站在人类文明对立面的、古老而强大的存在。”
“根据我们秘党千百年来所有的记录和认知，苏醒后的龙王，绝不会再在意沉睡时与某个特定人类建立的、短暂而微弱的个人联系。那是两种生命层次之间的鸿沟。”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在路明非身上，那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探究与一丝真正的不解：“但是，你的情况……非常特殊，路明非。”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诺顿在苏醒之后，依然将你视为一个需要维系关系的特殊个体？”昂热微微蹙起眉头，像是在审视一个前所未有的谜题。
“是因为你那罕见的S级血统吗？确实珍贵，但秘党历史上并非没有记录。可据我所知，没有哪位龙王，会将S级混血种视为值得平等对待，甚至赠予礼物的对象。”
他摊了摊手，表示这完全超出了现有的认知框架：“这背后可能涉及到我们尚未理解的、关于龙族本质的核心秘密，或者是诺顿自身某种独特的、无法以常理揣度的倾向。我暂时可以不深究你们之间这种异常关系的本质，这是我对你个人判断力的信任，也是我作为校长，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昂热的语气再次变得严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责任感与重量：“但是，如果他交给了你任何‘实物’，你必须上交给我们检查。这不是商量，是规定，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我们必须排除任何潜在的风险——谁也无法保证，这份看似代表着‘友谊’的赠礼，会不会是龙王借助你这位‘特殊的朋友’之手，悄然埋在我们中间的一颗定时炸弹。我必须对整个学院负责，路明非。”
路明非的右手在桌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那枚暗色指环坚硬的触感硌得他生疼。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老唐塞给他指环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康斯坦丁抱着他痛哭流涕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依赖、校长此刻冷静却沉重的警告……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冲撞，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让他感到无力的疲惫。
他沉默地、几乎是机械地抬起右手，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枚触感冰凉的暗色指环从食指上褪了下来。金属与皮肤分离时带着一丝微弱的涩感。他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将它放在了昂热校长面前那张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桌面上，像一个交出赃物的小偷。
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哪怕一个字。
昂热看着那枚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古朴过时的指环，眼中闪过一丝极快难以察觉的精光。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它，只是深深地看了路明非一眼，似乎想从这倔强而沉默的抵抗姿态中，解读出更多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信息。
片刻的审视后，他仿佛彻底将刚才那段关于龙王、背叛与责任的沉重对话翻篇，脸上重新挂起了那种长辈式的、略带调侃的温和笑容，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松。
“好了，不说这些让人头疼的话题了。”他语气轻松，拉开抽屉，取出两份装订好的文件，“你这次在任务中的表现，确实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尤其是在水下遭遇变故时的应变，以及后来面对突发袭击时的反应，虽然细节上还显得稚嫩，但展现出的勇气和潜质，都值得肯定。乔薇尼确实把你培养得很好。”
他将其中一份文件递给路明非：“这是你本次‘青铜计划’的实习成绩单和详细的评定报告，你自己看看，有疑问可以提。”
接着，他又将另一份同样制式的文件推了过来，嘴角勾起一个略带戏谑的弧度：“这份是零的。正好，你回宿舍顺路，就帮忙带给她吧。你们年轻人之间，总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好沟通些。”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过来人看穿一切的调侃，仿佛刚才那段足以让人做噩梦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多关注一下身边的人，路明非。别让你那位看起来冷冰冰的小姑娘等急了。”
路明非默默接过两份还带着淡淡油墨味的成绩单，指尖触及纸张，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没有去看校长的表情，只是低低地、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校长。”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站起身，脚步有些仓促地离开了那间压抑的校长办公室。那枚被孤零零留在光洁桌面上的指环，像一个冰冷的句点，强行终结了一段他珍视的联系；也像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问号，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路明非拿着两份成绩单，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宿舍区的林荫道上。阳光依旧明媚，但他却感觉浑身发冷，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老唐，一会儿是校长的话，一会儿又是那枚被交出去的指环。
在宿舍楼下的长椅边，他看到了零。她似乎刚结束训练，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冰蓝色的眼眸在看到他时，微微动了一下。
“零，”路明非走上前，声音有些干涩，把属于她的那份成绩单递了过去，“你的成绩单，校长让我顺便带给你。”
零接过文件，并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静静地看着路明非。他那副魂不守舍、眼神躲闪的样子，与平时虽然怂但总带着点生气的状态截然不同。
“怎么了？”她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泉淌过石缝，清晰地传入路明非耳中。
路明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在喉咙里打转——关于老唐，关于指环，关于校长的警告和那份沉重的“信任与责任”。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什么。”
零没有再追问。她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训练的学员。过了几分钟，她忽然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小卖部。
就在路明非以为她离开了的时候，零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罐还冒着凉气的可乐。她将其中一罐递到路明非面前，易拉罐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纤细的手指。
路明非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她。
零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将那罐可乐又往前递了递，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探究或安慰的意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安定的力量。
“……谢谢。”路明非接过可乐，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似乎稍微驱散了一点心头的烦闷。他拉开拉环，碳酸气泡细微的破裂声响起，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爽带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冲淡了些许嘴里的苦涩。
零也打开了自己那罐，安静地喝了一小口。两人就这么并排站在宿舍楼下，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可乐，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